尾隨於後的那條艨艟般的船隻,劉擇中早有覺察了。隻是並沒有把它放在心上。何況這和岸上那個年歲已過中年的雨中行人完全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碼事,謹小慎微的能幹什麼大事?於是就說:“出門人嘛,與人方便自家方便。去,靠岸搭跳板,讓他上船。”船是劉擇中出錢包下來的,他這麼吩咐,那船家怎能違拗?
那人上船後千恩萬謝,又作揖又打恭。劉擇中見他在冷雨淒風裏淋得濕漉漉,臉色蒼白,渾身打戰,就邀他至艙內,取出自己的衣衫給他替換,並命置酒讓他解解寒氣。那人亦不謙讓,坐下來一盅又一盅,不大一刻工夫把一大壺酒飲了個精光。
劉擇中見那人雖然羈困於旅途,有些潦倒的樣子,但舉止不俗,骨格清逸,酒後紅潤的臉龐已一掃剛才頹唐的神色。是掌燈時分了,窗外雲收雨散,船在安慶附近停泊歇夜。劉擇中在言談間曾問過那人姓氏,那人含糊地隻說自己姓朱,去湖北訪友未遇,這次是想附舟去蕪湖。劉擇中體諒到出門人那種“逢人隻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的顧忌,因此也不勉強多問。當晚,那人就枕著行囊睡於劉擇中一房的側榻上。
第二天,順風順水,船行甚疾。傍晚酒席間,那人已不像昨天那般言談鑿訥,兩人越談越默契,客人趁著三分酒興,指了指劉擇中床前懸掛著的寶劍,說:“劉先生文質彬彬,想不到還是位精於劍術的劍客。”
劉擇中耳熱酒酣,他愛就愛別人把他說成是個有本領的人,此人又客氣地稱自己為“精於劍術的劍客”,心中大悅,不禁唇吻翕張地說起大話來了:“我輩四出經商,陸地馳馬,水上行舟,時下世道又不安寧,沿途強梁出沒,盜賊蜂起,要不是會這麼三下兩下,豈非隨時隨地有落個人財兩失之憂?”說罷,竟起身摘劍在手,笑吟吟地洋洋自得。
雲淡風清,水波微興,月出乎東山之上,徘徊於牛鬥之間。那客人似有意若無意地瞅了瞅後梢尾隨的船隻,逸興遄飛地說:“想當年曹孟德橫槊賦詩唱:‘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你看,一輪皓魄,清輝佳絕。我們何不移桌至船首,酣歌痛飲,也可為月中嫦娥稍解寂寥。不知劉先生尊意如何?”
劉擇中拊掌叫好:“月明如晝,波平風靜,豈能負此良宵?嘉賓雅興正合我意。“於是就命船家把桌子抬到船首,來個“一樽還酹江月”了。
劉擇中是有點醉了,他居然誦起李義山“碧海青天夜夜心”的詩句,放浪形骸地舉酒邀嫦娥共飲。客人笑著趁機說:“嫦娥深鎖於廣寒官中太清苦了!劉先生能否舞劍一路,使天上人間一飽眼福?”
這句話正說在劉擇中技癢的當口,他慨然應允,一聲“獻醜”仗劍在手,在寬敞的船首上舞了一路龍形劍。果然身手不凡,流暢無滯。左一個“海底采珠”,右一個“金蛇伏穴”,前一個“黃鶯上架”,後一個“蠍子掉尾”,手、眼、身、法、步招招見功夫。收劍時臉不改色,氣不發喘。劉擇中見客人木愣愣地,以為是被自己的劍術震驚了。執劍歸座,哈哈大笑,情不自禁地問道:“客人可見過此劍法?”
客人沉吟半響說:“劍法?嗯嗯,那倒尚可一觀,隻是那柄劍卻是平常之物,實在可惜。”
劉擇中滿以為客人會說出一大堆讚揚的話來,現在聽客人不冷不熱地說了兩句,大為掃興,悶聲悶氣地“噢”了一下,仰頭咕嘟飲下了一大杯酒。
客人會意,隻是淡淡一笑說:“我的行囊裏也有一柄劍在,想取來請劉先生鑒賞一番如何?”
劉擇中還不及答話,客人已去艙內取出行囊內的佩劍來。才出鞘就見青光閃爍,寒氣直逼眉睫,劍身紋采斑駁,隱隱有龍吟之聲。劉擇中不禁大驚,他對著客人張口結舌,半晌才問:“尊駕他善劍術?”客人說:“略知一二而已。本不該弄斧於班郢之門,權當為劉先生助助酒興吧。”
說罷,他倏然挺立,劍繞連環,寒颼颼地直叫人覺得若舞風回雪。起初,那客人似乎是項莊舞劍於鴻門宴,劍劍皆在“沛公”一一劉擇中眼前晃來晃去,弄得劉擇中心旌搖搖。但客人卻無絲毫惡意,好像是在有意識戲耍一般。月光、水光、劍光曜曜灼灼,交相輝映,像梨花點點,又像白練纏身,人劍莫辨。觀者幾乎都如癡如醉,恍恍惚惚,竟分不清是現實耶?夢境耶?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等大家如夢方醒,客人早已匍匐案桌,鼾聲雷動。
這一晚,劉擇中根本沒有睡好,翻來覆去地,一個念頭在腦際中翻騰:“此公究竟是何許人也?”
第二天,船過銅陵,客人突然說,他要上岸去辦點事情,需要幾個時辰才能回船。那船家既擔心客人上岸後有什麼圖謀,又怕等幾個時辰後邊尾隨的船會有不測的變故,就以不能等待相推托。客人笑笑說:“你們隻管行舟,我能到則到,不能到也不怪怨你們。”說完,揖別劉擇中自顧上岸去了。
船家見客人上岸後,欣幸地對劉擇中說:“大官人,這個人肯定來路不正,我們要快點開船才好!”劉擇中雖不以為然,但也經不住仆隨們在旁再三慫恿,他也不便再阻攔。
船家正待揚帆開船,後麵尾隨的船已緊跟著停泊在附近。那船上走出四個人來,高呼著要投刺拜客。船家麵麵相覷,驚恐萬狀。劉擇中卻很鎮靜,他想,既來之則安之,是福迎不來,是禍推不開,這下倒正好弄個究竟。他泰然地走到船頭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