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心大師飄然而至,誰也沒看清他從哪個方向進來,仿佛他一直就在亭外,隻一腳便跨了進來。他其實在飄進石亭之前就已看見了華金封,而且知道他中毒受了內傷。看見華金封,苦心並沒有想象當中那樣怒不可遏,他進亭後反而看也不看華金封,而是對宋官窯合掌道:“宋大俠,還有諸位,稍待片刻,金巧手很快就會送解藥來。”
傅一葦大喜,但她不知苦心是何方高僧,笑道:“這位大師的輕功了得,是我所見的第三人,大師若真的能令那毒婦乖乖的送來解藥,大師的能耐,可稱天下第一。”
苦心微微道:“在傅大俠麵前,沒人敢稱天下第一。”
傅一葦吐吐舌頭道:“原來大師早已知道我是誰了。”
苦心道:“我不僅知道你是傅雪痕的孫女,還知道天下輕功第一第二是誰。”他望著傅一葦,接著說道:“第一當然是大俠傅雪痕,第二是劍侯花含香,對不對?”
傅一葦瞪大雙眼,道:“大師料事如神,不過,大師嘴裏這樣說,心裏肯定不服氣。”
這時,華金封雙膝跪地,顫聲道:“苦心師伯,弟子華金封向您磕頭了。”
華金封此言一出,亭中各人均吃了一驚,沒想到華金封竟是閑雲寺的和尚。
苦心渾然未聞,也不轉身,而是對傅一葦道:“姑娘又不是貧僧肚裏的蛔蟲,怎知貧僧不服氣?”
傅一葦笑道:“其實,大師的輕功絕不遜於我爺爺,也不遜於花劍侯,我隻是信口胡說,你也服氣?”
苦心沒說話,華金封又磕頭說道:“苦心師伯,弟子華金封向您磕頭了。”
苦心頭未回,淡淡道:“磕頭有什麼用?”
華金封頓首道:“弟子之罪,萬死猶輕。”
苦心又不說話,而是對傅一葦道:“你爺爺的輕功我無緣得見,可是花劍侯的輕功,貧僧自歎不如。”
傅一葦道:“大師何時見過花劍侯的輕功?”
苦心道:“昨天。”
傅一葦哈哈大笑。
苦心道:“姑娘笑什麼?”
傅一葦道:“花劍侯從昨天清早到現在,懶豬一樣躺在車廂裏一句話也沒說,大師見到的肯定不是花劍侯。”
苦心怔了一下,旋即道:“花劍侯不在車廂裏,卻能讓這麼多高手相信他在裏麵,僅憑這一點,貧僧也甘居其後。”
唐三拂、傅一葦同聲詫道:“什麼?花劍侯不在車廂裏?”
宋官窯籲了口氣,道:“我果然沒猜錯花劍侯的用意。”
就在各人情緒變化之際,一柄劍已悄悄遞向苦心後頸——
陽光絢爛。
劍光如血。
劍光就像一縷陽光。
劍光已融入陽光。
待眾人覺出陽光中有一道劍光時,劍光離苦心的頭顱隻剩下了三寸!
如此快的劍,三寸的距離,隻需很短很短的一刹那——
這是烏黑的一指血劍。
烏尋覺得很悲哀。
花劍侯是他最害怕的對手,可是,他居然因為害怕而不敢出劍!
他隻怕花劍侯,所以,當他知道花劍侯並不在車廂裏,他的一指血劍就遞了出去。隻要他殺了苦心,石亭裏的所有人,便隻能任由他擺布!
當他的劍離苦心的頭顱還剩兩寸時,苦心還沒有反應。
苦心背對著他,看不見他的劍。
現在,烏尋可以保證,他的這一劍絕對可以取對手性命,因為,對手想逃或是出招都已經來不及了。
可是,這世上總有許多意料之外的事發生:譬如他練成一指神劍,譬如華金封功虧一簣……當他的劍就要刺入苦心後頸時,從苦心的頜下伸出兩個手指,這兩個手指,好像早就在那裏等他的劍!
可烏尋沒把這兩個手指放在眼裏,他覺得,一指劍削斷這兩個手指,再刺入後頸也綽綽有餘!
他的劍徑直往手指削去——
不料,那兩個手指輕輕一捏,就捏住了劍鋒。
烏尋隻覺手臂一震,一指血劍就像嵌入堅硬的岩石,再也刺不進分毫,也拔不出!
烏尋大駭,腳趾一動,觸動草鞋裏的機關,一篷烏黑鐵屑,暴雨般射向苦心。
苦心早有準備,袍袖一揮,罡風在身後築起一道銅牆鐵壁,疾勁無比的鐵屑竟如黑色花粉一般墜地。隻是這樣一來,烏尋乘機抽出血劍,身形如箭,掠出石亭,轉眼消失不見了。
苦心舉手間化解了烏尋的致命絕招,傅一葦恨恨道:“大師不該放跑這個可惡的家夥。”
苦心緩緩道:“他的劍法甚是怪異,我雖能夾住他的劍,卻找不到攻擊的破綻。”
唐三拂遲疑道:“這麼說,大師也無取勝的把握?”
苦心點頭,一臉的凝重。
華金封這時顫聲道:“師伯,剛才烏尋使的定是方丈的蕩魔神劍。”
“蕩魔神劍”四字令眾人均大吃一驚,苦心霍然轉身,柔和的目光中射出冷芒,說道:“你把方丈的蕩魔神劍偷來給他了?”
江湖上無人不知十三年前閑雲寺懸案,聽了苦心的話,宋官窯、傅一葦等人又吃一驚:沒想到華金封竟會是那起懸案的製造者!華金封臉如土灰,淒慘道:“師伯,弟子該死,弟子……”他口中說著,一頭往石桌撞去!
苦心手掌一轉,使出精絕無倫的內功“沉心三渡”,華金封整個身子便柔軟無力,呆呆的不能動彈。
華金封忽然流淚道:“師伯,你為什麼不讓我死?”
苦心沉聲道:“你害了方丈,偷走了劍譜,我能這樣讓你死嗎?”
華金封一邊流淚一邊害怕道:“師伯,你讓我死,你讓我死……”
苦心怒道:“你要死,也得把一切說清楚!”
華金封恐懼道:“師伯,不要逼我,我不能說,也不會說的,我怕……”
苦心厲聲道:“有我在,你怕什麼!”
華金封搖頭道:“師伯,這件事關係閑雲寺在江湖上的百年聲名……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說的。”
苦心一怔,聽出華金封似乎掌握關係極大的隱情,他沉吟著走過去,忽然蹲身,疾伸兩指,捏住華金封小腿筋脈,華金封發出一聲痛叫,十幾枚極細的帶血鐵屑,從他的大腿上射了出來!
華金封痛得流汗。
苦心雙掌在華金封受傷的腿部來回摩挲一陣,吸出許多有毒的黑血。
華金封本以為自己活著也是廢人一個,想不到師伯的神奇功力竟能將體內毒蛆似的鐵屑取出,不由感激萬分,垂首道:“多謝師伯救命之恩。”
苦心“哼”了一聲,道:“還尋不尋死?”
華金封默默道:“弟子雖罪該萬死,卻不敢再尋死了……”
說話之際,懸崖下上來一老嫗,正是金巧手。
九叔叫道:“老毒婦,還不快把解藥拿來!”
金巧手拎著一隻小竹籃,竹籃裏依舊是熱氣騰騰的包子,她將竹籃放在石桌上,土灰色的臉朝苦心一笑,桀桀道:“老婦的解藥可是天下難找,今日看在苦心大師的份上給他們解藥,不過,你沒有銀子給我,便是欠了我一個人情,若要你還時,你可不要推辭不認。”說完就要飄然離去。
苦心看了竹籃一眼,道:“這裏隻四個人中毒,多了兩個包子。”
金巧手一怔道:“怎麼隻有四個?”
苦心笑道:“金夫人的使毒手法天下無雙,可是要花劍侯中毒,卻沒那麼容易。”
金巧手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然後陰沉地:“一個包子能解毒,吃兩個也無礙的。”言訖,下懸崖而去。
這邊,宋官窯、唐三拂、傅一葦,九叔四人已每人吃了一個包子。金巧手的解藥果然很靈,包子下肚,腹內不適之感頓消,而且心念意動,內力也已然恢複。傅一葦將多餘的兩個包子拿在手上,對苦心道:“大師,這兩個包子可否給琴心姐姐吃?”
苦心微微道:“她一天一夜未吃東西,肯定餓壞了。”
傅一葦走到車廂前,掀開車簾,將包子遞過去。其實,她心裏兀自不信花含香真的不在車廂裏,車簾掀得大大的,裏麵果然隻琴心一人,不由呆呆地:“琴心姐姐,劍侯真的不在……剛才你……”
想起剛才琴心鎮定自若,將二十三個包子拋出車廂,把老謀深算的烏尋也給懵住,這份膽識,令人佩服。
傅一葦仍困惑地:“琴心姐姐,花劍侯什麼時候離開車廂的?”
琴心笑道:“一葦姑娘,你既這般關心花公子,就請上來,我慢慢把一切都告訴你。”
傅一葦猶豫了一會,果然進了車廂。
苦心對宋官窯道:“宋大俠,明日便是劍侯與鄭夫人的三天之約,而此處到咆哮山莊,也需一天的行程,你們先行,我跟孽徒隨後趕來。”
宋官窯知道苦心大師與華金封還有話說,於是一抱拳,眾人緩緩離去。由於傅一葦坐在車廂裏,多出的那匹馬留給了華金封。
待他們走遠,苦心並沒有逼問華金封,而是一言不說,將華金封扶上馬背。華金封肌肉裏的鐵屑雖已被苦心逼出,可還是疼痛異常,苦心扶著華金封,他還是痛得直咬牙。
華金封上馬,呆呆地:“師伯,您為何不問弟子?”
苦心歎道:“既然有損閑雲寺百年聲名,不說也罷。”
華金封臉色慘白,喃喃道:“可是那劍譜,方丈淬九年心血而成的劍譜……”
苦心不語,目注沙灘中的巨石,一臉的憂慮和沉重。
華金封忽然翻下馬背,磕頭道:“師伯,弟子該死,十四年前洪師兄也是我害死的。”
苦心淡淡道:“我已經知道了。”
華金封愕然抬頭:“是誰告訴師伯的?”
苦心道:“馮麻衣。”
華金封的眼神掠過一絲黯淡的驚喜,茫然道:“馮麻衣怎麼知道?難道……怪不得那人可以輕易得到《虔州八境圖》……可是,可是馮大盜……”
苦心道:“可是什麼?”
華金封迷惘道:“馮大盜為什麼會替那人去偷八境圖?”
苦心見華金封似乎想到了某個問題的關鍵環節,便道:“因為那個人掌握馮麻衣一個致命秘密,以此要挾,馮麻衣不得不從。”
華金封急問:“什麼秘密,師伯能否告訴弟子?”
苦心搖頭道:“我答應過馮麻衣,絕不將此秘密告訴第二人。”
華金封仍問道:“馮麻衣的秘密是否跟一女子有染?”
苦心點頭。
華金封歎道:“果然如此,弟子若猜得沒錯,這女子便是跟方丈有染的女子。”
“你說什麼!”苦心厲聲道。
華金封無意間說出方丈跟女子有染,被苦心一叱,渾身一顫,忙叩頭道:“弟子該死,弟子不該說!”
苦心乍聽此事,疾聲厲呼,可此事實在非同小可,若不弄清,心中難安,說道:“華金封,你竟敢中傷方丈,難道吞了熊心豹膽不成!”
華金封驚懼道:“師伯請恕罪,弟子一時情急,卻萬萬不敢中傷方丈。”
“這麼說,那是真的?”苦心一字一頓道。
華金封更顯不安,眼中又有淚流出,淒慘道:“弟子……弟子不敢撒謊……”
苦心隱隱覺得華金封所言非虛,方丈若真的與女子有染,此事傳到江湖中去,委實有損閑雲寺百年清譽,可是若不弄清此中曲折,萬一把柄落入他人之手,豈不更加糟糕?兩相權衡,終於說道:“華金封,你把知道的都告訴師伯,萬萬不可隱瞞半句!”
說話時,已扶華金封坐在石凳上。
華金封情緒稍緩,便開始痛述——
十五年前,由於方丈無鶴閉關麵壁,閑雲寺大弟子苦心代師為一年輕人剃度,此人便是華金封。華金封入寺為僧,指定由無鶴的三弟子苦風管教。華金封聰明勤快,深得寺中各師伯師叔喜愛。不久,華金封便成了寺中主廚的火工洪穆的幫手。華金封原想在清靜的寺中將一切凡間之痛苦忘卻幹淨,然而半年後,麻煩便又找上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