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2章 “一個人張燈結彩”(1 / 3)

2008年過春節的時候,我的家庭常住人口已經銳減到我一個人。應該說,這些年,我一直為減少家庭人口而做著不懈的努力,但我的計劃是把三減一,然後穩定在二。半年前,經過8年的努力,我做完了這道算術題。減去父親,留下兒子。演算完成,我過上了安靜的生活。這種安靜持續半年,到春節前夕,無風起浪,我的安靜遭到破壞——孩子的爺爺獲知自己的長子已經離婚,他唯一的孫子的監護人不是他的兒子。這在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心裏,等於失去了他的孫子。七十多歲的老人,生命中還剩下了什麼?屬於自己的柴薪已經燃盡。一堆灰燼,所幸旁邊有屬於自己的一株嫩芽——這是他最後的體重。吳公安說,我爸還哭了。他說他爸哭了時,他還笑了。我也跟著笑了一下。我們的笑,是成年人笑孩子。

我笑完了,這事沒能隨著我笑容消失。接下來,被轉述的老人的哭滯留在我的眼前不肯破碎,它在我的眼前完整著,很清晰。我想它是有來頭的,果然,它悄然摧毀了我的平靜。我的平靜無法建立在一個手無寸鐵的老人的哭聲之上。我想我得解決這個隱患,得把硌著我的石頭搬走。這塊石頭就在我的床墊下麵,形如一粒豌豆。不為別人,為我未來的平靜,為我的睡眠暢通無阻。

還有7天就過年那天,我找到了送走老人哭聲的辦法。我找到吳公安,說把孩子送回老家,跟他爺爺一起過個年吧。可以住一個月,這樣可以讓他明白他並未失去他的孫子。吳說,你想幹啥?連孩子都送走?我沒想到他不知感謝,卻把注意力集中在我的私生活上。我大笑——再笑。我說這下你可管不著啦!你可真管不著了啊!

孩子是塊止痛膏。止痛膏有一塊。需要這塊膏藥的人至少兩個。我需要,孩子的爺爺更需要。我比一個老人抵抗疼痛的能力要強十倍。我年富力強,手術可以不用麻藥。

接下來如果都是平常日子,那是不足以做記錄的。幾天後,在我的身後,春節如一個陡坡向我逼近。

寫了一篇小說,幫助我不辨晨昏地度過了幾天。在篇尾畫個句號,我就站到了除夕的早上,站到現實的早上。

我的現實是明天就過年了,今天幹什麼?

我決定按舊曆,去年今天幹什麼,今年照著做。不思考、不改革。

上午8點就有人按門鈴。開門見一個老人手裏一遝財神。他拿起上麵那張遞給我,我回身找到一些零錢給他。

關上門後,我仍站在門口,手裏拎著那張印著紅色財神的塑料紙。我不知道該把他放在哪裏。結婚13年,我沒有請過財神。在牆上貼一張財神像,足以讓我害羞。首先是我不信,然後是發現自己跟財神沒有知心話要說。他的話語係統,跟我的話語係統交叉很少。或者,我對財富的喜愛還達不到崇拜的高度。我的態度對他是不敬的。我是比較玩世的,有則有,沒有不求。一簞食,一瓢飲,差不多就行了。但是今年,送到門口,是不能拒絕的。不能拒絕的除了紙上的財神,還有手捧財神的那個人。他已經很老了。他要送完這些財神才能攢夠過一個年的經費。這可是個悖論。不到萬不得已是不送財神的。一定是老無所依,困苦難當;再就是徹底的無神論者,但誰能徹底?

我拎著財神,視角是從門向客廳。我的目光主要在牆上。這時我發現,我的牆上的空白是大麵積的。這個客廳的麵積有40多平米,因此牆的麵積也隨之增大。牆上幾乎沒有什麼,都是沉默的留白。在一麵大麵積的白牆上,貼一張紅色財神,讓那一點豔紅破壞一麵白牆堅守了十幾年的清醒,從而改變它的精神方向。我不會那麼做。那樣牆會嘲笑我。牆會問,這是我等的結局?說到底,我雖然在這個特殊的早上在很多因素的作用下接納了一張財神,但在我的住所裏,仍然找不到對應財神的座位。我沒有為他準備座椅,或一直不曾想到他有一天會來。他是個突然來訪的陌生人,是不速之客。但是,今天,我是必須要給他找個安身之所的。他不能在我的手裏老這麼懸空著。我的手,是個繁忙的客棧。來了、停靠、過去。我的手不是任何東西的家。

最後我把財神貼在了房門後的牆上,鞋櫃隔成的門廳。那塊牆有3平米吧。把財神放在門後是不敬的。可我本不敬。貼在牆上的高處已經是我的曆史首次。他對人不是一個尺度。虔誠的,他就脾氣大;遇到像我這種人,他也就不說什麼了。他坐在那裏,我看他並未皺眉,笑容一如從前。手裏捧的金銀,不比別人家的少。想想他也是個好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