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頓完財神,我抓過錢包。得準備至少5天的食物。得有過年的必須食品。要有糖果、年糕、鮮花、魚、肉餡、水果……
超市裏四處是人的漩渦。購物車左右相接,像卡丁車前後左右相撞,幾乎寸步難行。耗時兩個多,把要買的買齊,到收銀口又是長隊……
回到住所大門口,是吳公安送來的煙花爆竹。也不知道送點好吃的,我什麼時候喜歡這些東西。他送人禮物從來是從自己喜好出發。這個笨蛋啊!
已經是下午,夜晚馬上就要來臨。在天黑之前要緊的是要打掃一下房屋、在門上貼對聯、在牆上貼福字、在一些有橫梁的地方掛上紙燈籠、年年有魚、在陽台掛上安燈泡的紅燈籠……這些上上下下的活,往年都是吳剛的分內工作,今年重擔落我肩上。我是沒有經驗的,但不至於束手無策。
在這些工作裏,貼對聯要到房門的外麵去。房門之外,是樓梯間。樓梯間是有邊界的公共空間。隻要是公共空間,就會遇到別人的。遇到別人對我是個打擊。在門上貼對聯,是男人的工作。此時女人在廚房呢。一個女人踩著個矮凳子,動作誇張地往門楣上貼對聯的橫批,一望可知這家男人不在。而一年四季,哪一天男人都可以不在,唯獨今天,男人則必須在。必須在他就必然出現在貼對聯的現場。如果這個現場出現的是個穿毛衣緊身褲的女人,那麼誰見了都會明白,這家的男人不存在。
怕什麼就會遇到什麼。隔壁鐵門一響,人家的男人出來了。手裏拎著紅對聯,手背上貼著斷好的膠帶。在樓梯上遇到多次。打招呼,不停留。他先過來看我差不多已經貼好的對聯上的詞。他說我家的比他家的詞好。我說大同小異,都一樣。我倒不擔心被他提問那個問題。他是個生意人,整天跟人打交道,整天跟人的心理活動打交道。我在他的注目下貼好了橫批。我的橫批是:普天同慶。貼好橫批這項工作就做完了。從凳子上下來,急忙進屋也是不好的。我得在那個對我極為不利的公共空間停留一下,刻意停留。這是我的性格和一貫作風。麵對不利環境,不是快速地逃走。心裏知道要快速離開,但在行動上,要把氣沉住,不能讓任何人看出破綻。我得把一個事故現場處理得幹淨利索,然後再環視一周才能撤離。我時刻維持自己在任何場所的尊嚴。尊嚴就是拒絕憐憫。拒絕憐憫就是從容不迫。我不給一切撲向我的憐憫可乘之機。我向右邁一步就是他家的大門。我開始閱讀他家的對聯:上聯、下聯。我等他的橫批。我必須等到他把橫批發表在門楣上,讀上一遍,然後再說兩句無關緊要的話,這時候,我就覺得差不多了,什麼都順下來了,沒有倒戧著的部分。我拉開門回到房間,才順風順水,腳下沒有磕絆。
回到屋內,我看見我的家裏已經是過年的樣子。同去年以及從前的任何一年相似了:金色老鼠被我貼牆上了;福字大頭朝下著;燈籠閉著眼睛;一串紙魚從上麵垂下來。
過年至少需要一條魚。這是祖製。這些年,我的寫作再先鋒前衛,但在日常上遵守祖先規則。如果把祖先的規矩、禁忌刪除,那麼生活還剩下什麼?新的在哪裏?什麼是新?新如何進入日常?新需要時光做舊。
接下來我要進入廚房。要備下一桌年夜飯。一個人的年夜飯如何備,這是一個新課題。結婚第一年我備的是二人餐。第二年就是三人的了。然後持續十幾年一直是三人餐。今年本應是二人餐,從三到二有坡度但較緩;我的處境是從從三到一,坡度陡增。我是自願把自己從緩坡移至陡坡之上的。沒害怕沒後悔也沒餘地後退。心裏有些興奮,這從未經曆的我要經曆,我要從陡坡上往下翻滾一次,看看如何?
不能做太多的菜,但有幾種食品是必須要吃的。年夜飯上的食品,幾乎每一種都含隱喻和象征。先說魚,母親在世時反複強調過年吃魚的重要意義,因此我無法不重視魚。魚諧音餘。餘,剩餘。使接下來的生活有緩衝,有後退餘地。餘使生活從容不迫,餘可進可退,餘是後院的糧倉。餘是多麼重要啊!吃魚是多麼必須啊!今年我給自己準備的是鯉魚。就是曾經躍上過龍門的那種魚。我年年都選擇鯉魚。若幹年前的那條鯉魚,曾在我麵前的油鍋裏做驚人表演。它從油鍋裏一躍而起,有半米高。這樣一次不足為奇,幾秒鍾後,它又一躍而起,仍是那麼高。這時我開始害怕,已經不知該怎麼辦,就在我僵住的時候,它已經兩麵金黃,這樣的一條熟魚,又一次從鍋裏高高跳起,未等它降落我就已經驚叫著逃走,我站在走廊裏不敢進廚房。那條魚的舉動已經遠遠超出了魚死後神經力量的範疇。那是神力,足以驚嚇我。那條魚一定有來曆。幾分鍾後,我才敢慢慢靠近那個已經被我關了火的鍋。我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走。我對裏麵不動的魚說,你怎麼不告訴我?如果我知道,我會把你放生的。那魚再沒動,也沒有回答我。它不說它是誰,來自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