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09沙龍1(1 / 3)

Scene 1

方恪家的練功房裏沒有鋪地毯。暖氣剛停的時候,即使是穿著襪子走在光亮可鑒的實木地板上麵,腳也會被凍得冰涼。女生們向方恪抗議,他隻是笑說:“多動動就暖和了。”

女生們固然可以多穿幾層襪子禦寒,我和另外兩個男生就隻能忍著。有女生在場的時候,大家都不好意思怕冷。

後來兩個女生中的一個,郝雯雯,在這間練功房裏自殺。

她先吃了安眠藥,然後割開手腕。屍體被人發現的時候血淌得滿地都是。事後方恪安慰我們不用怕,因為他的管家已經用強力洗滌劑把練功房的地麵清洗了三遍。

然而每當休息時間,我們可以坐下來喘口氣喝口水的時候,我看著實木地板上那一圈圈暗紅色的紋理,總疑心它們是郝雯雯的血染出來的。

雖然它們從我第一次來到這間練功房開始,就在那裏。

Scene 2

方恪當然不用為低溫苦惱,因為在他由始至終都坐在一輛輪椅上,腿上蓋著厚厚的毛毯。

他當然也不用在乎我們的想法,因為他是前輩,是老師,是我們的目標,是演藝圈的一個傳奇。

十歲出道當童星,星途一帆風順,拿獎從國內拿到歐洲,二十九歲就捧了金棕櫚。就在他人生最輝煌的那年,拍新戲的時候在片場不慎摔傷;出院之後頑強拍片,結果三個月後再次受傷。這次傷得嚴重,膝蓋以下全部失去了知覺,他後半生都得靠輪椅行動。於是在正當盛年時退出演藝界,回到母校當老師。

掰著指頭數數,這是方恪當老師的第十三個年頭。

方老師也早成了方教授。

而我,和其餘的幾個同學,都是在報考電影學院的表演專業之前在他這裏開小灶補習的學生。

方教授深居簡出,生活優裕,老得也慢。頭發十幾年如一日地黑亮濃密,眼睛十幾年如一日地清亮,五官分明線條柔和的臉上光滑依舊;四十好幾的人了,看起來和巔峰時期銀幕上的白麵小生幾乎沒什麼區別。男孩,少年,青年,中年,各個年齡段的特質毫無矛盾地在他身上同時並現。隻有在他笑的時候,眼角悄然出現的魚尾紋才會適時地提醒我們他已青春不再。但是即使在銀幕上消失了十三年,現在還是會有瘋狂影迷在論壇裏說他是那種“讓人一見就忍不住匍匐在地親吻他的腳趾”的人。誇張是誇張了點兒,不過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確實有種傻了的感覺。

後來熟了,我時常趁方恪不注意的時候悄悄地打量他。

他似乎有些怕光,喜歡坐在光線稍暗的地方看書、思考,臉上似笑非笑,仿佛在那昏暗的光線裏墮入了另外一個時空。看著他的時候,我時常想起暗夜荒宅中走出的妖,有時還會聯想起西方傳說裏千年不老的吸血鬼。

事實上,方教授在不上課的時候是極和藹可親的。有時候還會有些令人大跌眼鏡的言行。我曾聽到他用近乎撒嬌的口吻央求管家在他的咖啡裏多放一塊糖。那萬年冷臉的管家居然斷然拒絕。看他皺眉眯眼苦著臉小口小口地啜著杯中的咖啡,我心裏多少有點幸災樂禍:哈哈,惡人自有惡人磨!

他喜歡在放課後把我們叫到他的客廳裏小聚。

和某些恨不得把自己的照片貼滿整個世界的演員不一樣,在方恪的家裏看不到一張他自己的照片。劇照,生活照,和別人的合影,一張也無。甚至連那尊人人都夢寐以求的金棕櫚獎座在他家裏也不見蹤影。客廳的陳設異常簡單,沙發茶幾之類都放在牆邊,想來是為了讓方恪坐著輪椅也能來去自如的緣故。我們小聚的時候,方恪連沙發都不許我們坐,而是讓我們齊齊坐在圓圓的花梨木高腳凳上。那凳子坐得不舒服,方恪自有他的一番道理:這是為了讓你們站有站相,坐有坐相。

小聚也不全然為了聚而聚。方恪曾說過,他的客廳小聚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參加的,隻有在平時的課上表現優異的人才有資格坐下和他一起喝咖啡。我對他這話持保留意見,因為我每次參加小聚的時候,他今年輔導的五個學生都在。

4月17日,星期二。

這次小聚還是郝雯雯死後的第一次。方恪的臉色極難看。我們五個學生突然隻剩下了四個人,氣氛難免有些陰沉。最鬱悶的是大家都知道這沉悶來自郝雯雯的死,然而又沒人願意去提這件事,所以就這樣憋著一口氣沉悶下去。方恪也難得的沒有抓著我們聊人生聊理想聊電影聊藝術,而是在短暫的沉默之後,直接布置作業:“小楓,你來演一段‘夜宿破廟被風聲驚醒’。”頓了頓又說,“別忘了你的‘麵具’。”

我以隕石飛撲地球的速度在光滑的地板上躺倒。

Scene 3

小聚結束之後,我留下來幫著管家把高腳凳收起,最後一個走。下樓出了電梯,忽然有人一個斜刺衝出來抓住了我的胳膊:“喬楓。”

我嚇得全身一抖。轉頭看到抓我的是一起在方恪那裏上課的江一帆,順手一把推回去:“幹啥呢?大白天的別嚇我!”

江一帆臉色蒼白,眼眶裏布滿紅血絲,說是活見鬼還算客氣的。在方恪家裏的時候我居然沒發覺他狀態這麼差。我趕忙改口:“你不舒服?”

他搖搖頭,拽著我往路邊去。“喬楓,你也認識梁阿姨吧?我,我想去看看她。你能不能和我一塊兒去?”

我愣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他說的是誰。

他口中的“梁阿姨”應該是大名鼎鼎的骨灰級女演員梁安虹,郝雯雯的媽媽。

郝雯雯在我們身邊悄無聲息地死去,我們幾個既然是郝雯雯的同學,是應該去探望探望她媽媽。然而咱們幾個到現在都沒有一個人提議說要去,我想大家的心思都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