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神仙渡上南歸客 巴蜀棧中有心人(1 / 3)

大巴山脈,西接秦嶺,東連巫峽,雄奇險峻,天下知名。山中道路又陡又狹,深溝巨壑,隨處可見;其驚險之處,真個飛鳥難度,猿猱駐足。以李太白之曠達,行經此地,也不禁長歎:“蜀道難,難於上青天。”時維九月,正是深秋季節,滿山紅楓似火,黃葉如蝶,一片斑斕景象。崇山峻嶺之中,但見一條鳥道,上依絕壁,下臨深穀,若有若無,蜿蜒向南。一陣山風呼嘯而過,掀起崖上枯藤,露出三個斑駁的暗紅大字:“神仙渡”。其時空山寂寂,鳥息蟲偃,泉流無聲。遙遙傳來人語,落在這空山之中,顯得分外清楚。語聲漸響,隻見得一老一少,沿著蜿蜒鳥道,迤邐而來。

老的約莫五十來歲,身形魁梧,精神矍鑠,粗獷的臉龐上兩隻眸子閃閃發亮。少的略顯單薄,麵如滿月,眉清目秀,長著細細茸毛的嘴邊掛著一絲笑意。

“爹爹,這裏號稱神仙渡。我看也不過如此罷了,比起華山的‘千尺峒’、‘鷂子翻身’,差得多了。”少年說。

“文靖啊,你隻知道天險,哪裏知道人禍?此處自古以來乃強人出沒之地。這溝壑之中,不知留下多少行商的白骨。”老者說著,不禁歎了口氣。

“其險也若此,嗟爾遠道之人,胡為乎來哉。”文靖搖頭晃腦。

“臭小子,你又在掉什麼文?”老者瞪起眼珠子。

文靖吐了吐舌頭,說:“這是李白《蜀道難》裏的句子,意思是:既然蜀道如此驚險,遠來的行人,你為什麼還要來呢?”

“你懂個屁!誰願意拋妻棄子,來這個鳥地方?還不是為了求一條糊口的生路。”

“哪……咱們會不會遇上強盜呢?”

“你似乎很想遇上啊。”老者打量他。

文靖嘿嘿笑道:“真的遇上,說不準誰搶誰呢。”

“就憑你那幾下三腳貓功夫,”老者冷笑,“遲早被人一頓拳腳打死。”

“爹爹老是說我功夫差。”文靖麵紅耳赤,“玄音道長卻說我根基深厚,悟性不錯。上次我一個打兩個,羽清、羽靈兩個小道士還不是輸給我了。”

“呸!”老者大怒,“你還有臉說,羽清、羽靈還不滿十歲,你有幾歲?你說,你有幾歲?”手指戳在他的鼻子尖上。

文靖被濺了一臉的唾沫星子,大為狼狽,道:“是他們先動手的。”

“咦,你還嘴硬?”老者開始卷袖子。文靖急忙後退。

“跑得脫算你本事。”老者正打算教訓這小子一回,突聽得遠處傳來烏鴉刺耳的聒噪聲,不由止住步子,驚異不定:“老鴰子怎麼叫得恁地厲害?”

“前麵是不是有什麼事?”文靖翹首前望。

老者瞪著他道:“在這兒等著,我去看看。”說著步子變疾,消失在山道盡頭。

文靖百無聊賴,等了一會兒,穀中騰起霧來,白茫茫不能視物,不由有些心虛。忽然,遠方又傳來兩聲鴉鳴,他身上登時起了層雞皮疙瘩,有說不出的害怕,也不顧老爹言語,摸著岩壁,一步一挨,向前走去。走了約莫三裏路程,眼前豁然開朗,前方出現了一片空地,再仔細一看,驚得他差點跌下山穀——隻見綠茸茸的草地上,橫七豎八倒著二十來具屍體,個個張口突目,脖子上都有一道創口,流出的鮮血在凜冽的山風中凝成一攤紫黑色。

“媽呀!”文靖呆了半晌,終於說出一句話。

“不要大呼小叫。”老者站在一具屍體旁,頭也不回,手上拿著一麵玲瓏剔透的羊脂玉牌。

“怎麼回事?”文靖一顆心突突直跳。

“你問我,我問誰去?”老者說,“這些人至少死了兩個時辰了。”

“希奇。”文靖膽量稍大了些,開始細看屍體,說,“這些人怎麼都傷在脖子啊?連傷口的深淺都一模一樣,就像用尺子量好了似的。”

“嗯,那是當然。依我看,這是同一個人的手筆。”文靖嚇了一跳,瞅著老者。但聽得老者沉聲道:“你看地上的腳印,除了你的我的,就隻有兩種。一種是虎頭快靴的印跡,這是富貴人家登山穿的鞋子;一個是薄底靴的痕跡,這種鞋多是飛簷走壁用的,很少有人用來走山路。我看了一下,這些死人都是穿的虎頭快靴。”

文靖仔細看了看:“老爹真是神目如電,料事如神。不過……不過……我怎麼沒看到薄底靴的痕跡?”

老者蹲下身子,指著地上一個小小的凹處道:“這麼淺!”接著緩緩站起身來:“這人武功之高,實在是駭人聽聞。刀上功夫不說,僅是這份輕功,我梁天德一輩子也沒看到過……”他的臉漸漸變得青白,“從打鬥痕跡來看,這些死者中無一庸手,其中有些人的拳腳功夫還在我梁天德之上。”

文靖目瞪口呆,脊背上滲出一層冷汗。過得半晌才道:“爹爹,我們既然遇上,不如把他們埋了。”

“不成。”梁天德說,“這些人來頭很大,假如默默無聞埋在這裏,隻怕誤了大事。”

“我們不妨報官。”文靖話才出口,便挨了一個老大的栗暴。

“宋朝的官沒幾個好東西。”梁天德怒道,“管這閑事,當真是引火燒身。”他嘴裏這麼說,手裏卻不斷摩挲玉牌,雙眉緊皺,似乎在猶豫什麼。過了好一會兒,才歎了口氣,放在地上一個身著白衣的俊秀青年的屍身上,轉過身去。文靖瞅他走遠,偷偷一把拿了起來,隻見玉牌晶瑩通透,雕工若神,九條虯龍活靈活現,抱著四個泥金篆字。“如——朕——親——臨!”他正低聲念叨,卻聽老爹在前麵叫喚,不禁嚇了一跳。再看梁天德已轉過身來,丟也丟不及了,急忙順手揣進懷裏,隻覺涼冰冰直滑到肚皮。

“還不快走!”梁天德喝道:“若來了人,怎生是好?”

“老爹真是膽小怕事。”文靖邊走邊咕噥。

“你說什麼?”梁天德耳尖,聽到點聲音。

文靖臉都綠了,正要辯解,忽聽得遠處傳來歌聲:“噫籲戲,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一個穿著破舊的儒生,麵色酡紅,醉態可掬,提著一隻紅漆葫蘆,一步一搖,迎麵走來,“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眉……呃……峨眉巔……呃……”走過二人身邊,忽地站立不住,一個踉蹌,文靖心熱,急忙伸手去扶,那儒生卻將破袖一拂,推開文靖,繼續唱道,“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後天梯石棧相鉤連……哈……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衝波逆折之回川……黃鶴之飛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緣。哈哈——愁攀也,愁攀緣。”邊唱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