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教授要走了。可是他說劉盛沒找到,大家不能一路走他放心不下,攝影家說你老人家先走吧。困在這裏都要生黴了,你先回城去舒坦舒坦,這裏有我呢,我等著找到劉盛後再和他們一起走。
徐教授同意了。回屋收拾好東西後,又特地找到艾楠悄悄地對她說:“有一件事,我一直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看現在的情況,還是告訴你為好。”
徐教授說,前些時候他去水塘洗澡時,在樹林裏看見劉盛和蕨妹子在水塘邊**。他驚呆了,趕快鑽出樹林原路返回。這事他一直悶在心裏,不知道該不該對艾楠講。
艾楠淡淡地說知道了,我會處理好這事的,徐教授你一路走好啊。於是揮手和徐教授告別。
徐教授走後,艾楠坐在攝影家的屋裏發呆,攝影家問麥子呢?艾楠說石頭陪著她在南邊院子裏玩。攝影家含意不明地說,這孩子……
攝影家擺弄著他的相機,他遺憾地告訴艾楠,他為她照的那麼多照片全被刪除了。是劉盛幹的。發現神秘女人那天,他讓劉盛替他拿著相機,後來他取回相機時發現裏麵的照片一張也沒有了。“劉盛還相機給我時,眼光凶得很。”攝影家說,“這讓我一直有點怕他。”
艾楠歎了口氣,攝影家說別急,等劉盛回來我們就可以離開這裏了。艾楠說人都走光了,你搬到南邊院子裏來吧,攝影家說你害怕嗎?我搬過來就是。不過你得答應我一件事,今天晚上去鎮東頭照相。
鎮東頭?照什麼?艾楠頭腦裏亂糟糟的一時沒反應過來。
“你忘記了?”攝影家說,“那個死而不腐的老太婆,我以前不是對你講過嗎?”
“不行不行,我現在一點心思也沒有。”艾楠說,“況且,我也不能接受那樣照相,和死人在一起,還要脫掉衣服,嚇死人了。”
“但是你不知道,這真是一件偉大的作品!”攝影家兩眼閃閃發光,“一個死而不腐的老太婆———一具骷髏,和一個生機勃勃的年輕身體在一起,這將是攝影家史上的奇跡!公路也通車了,劉盛會回來的,我們拍了這幅照,一切不就都圓滿了嗎?”
看著攝影家懇求的目光,艾楠知道這麼久以來他一直在期待著完成這幅作品。他的瘋狂想法並不是完全沒有道理,但是,要她去參與拍攝真是太難了……
“這樣吧,”艾楠在情急之中突然產生了一個好想法,“我修改一下你的構思怎麼樣?”
攝影家疑惑不解地望著她。
艾楠說你不用拍題名為“生命”的這幅照片了,改一下,題名為“母子”。八十多歲的老太婆不是有一個叫菊花的養女嗎?七八歲走失後至今沒有回來,而村民說她之所以死而不腐就是在等待菊花回來。另一個,老太婆屋裏至今還放著給小時候的菊花買的玩具娃娃。這就夠了,你將玩具娃娃放在老太婆懷中,這幅叫做“母子”的照片不是同樣具有震撼力嗎?
攝影家大喜,直誇艾楠是個藝術天才。他說太好了,這能表現出女人頑強的生命延續力,比他自己構思的那幅單純表現女人身體死亡過程的作品更好。
艾楠鬆了一口氣,攝影家卻接著說,你還是得陪我去,我需要一個幫手,我帶有電池射燈,你得給我打一些輔光,夜裏拍攝輔光更重要,不然畫麵沒有立體感的。
“不。”艾楠叫道,“為什麼偏要在夜裏去拍呢?”
攝影家說老太婆正成了村民們的神,如果白天去拍的話,村民們看見了一定不會答應,他的相機也會被村民砸成碎塊。
“但是,我還是怕去那裏。”艾楠恐懼地說。
“好艾楠。”攝影家不知道該怎樣才能取得她的協助了,“看在我從山洞裏背你出來的份上,你就幫助我這一次吧。”
艾楠無話可說了。她和攝影家約定,今天晚上等村民都入睡後就出發去鎮東頭。
深夜,艾楠等著麥子入睡後,叫來石頭守著她就出門了。石頭真是個懂事的弟弟,也不問艾楠要出去做什麼,隻是對著她的背影說,千萬要小心一點啊。
攝影家已經在療養院外麵的山坡上等她了。他背著一個脹鼓鼓的攝影包,一副精神振奮的樣子。艾楠在山坡上站了一會兒,她望著墳地的方向,僥幸地想劉盛也許就在這一刻向山坡走來。
攝影家的提醒使她收回思緒,他們在黑暗中向風動鎮的路口走去。吹了一天的風這時停止了,但夜空烏黑一片沒有一顆星星。艾楠的手電光像劍一樣在黑暗中開了一道口子。
“不行,得將手電關了。”攝影家說,“不能讓任何人看見我們的行蹤。”
艾楠說這風動鎮鬼都沒有一個,誰看見咱們了,攝影家說以防萬一嘛。
艾楠隻得關了手電,在黑暗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攝影家很關照地拉住了她的手,他們神不知鬼不覺地穿行在風動鎮黑色屋簷的夾縫中。
“我覺得有人在後麵跟著我們。”艾楠緊張地說,她似乎聽見了後麵有一點兒響動。
他們停下來往後看,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見,也沒有任何聲音。
“你太緊張了。”攝影家說。
他們繼續拉著手往前走。事後艾楠想起,攝影家正是在這一夜走向不歸路的,可當時怎麼沒有一點兒預感呢?
56.射燈照著躺在床上的死老太婆,攝影家伸手揭開了蓋在她身上的大紅被子。攝影家揭開被子的動作很慢,仿佛怕驚醒她似的。
艾楠是第一次在強光下這樣近距離地看著死人。嚴格地說,是一具死去三年肌肉已萎縮的遺骨。老太婆一頭白發,麵部因水分和肌肉消失,已是一副骷髏模樣。薄薄的眼皮下,兩個眼球圓圓地凸著,嘴唇已幹枯得幾乎消失,露著兩排殘缺不齊的牙齒。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穿著一身藍布衣褲,腳上是一雙薄底布鞋,專門給死人入殮時穿的那種鞋,可能是村民給她料理的吧。
艾楠舉著射燈的手一直在顫抖,這使老太婆在床上有晃動的感覺。仿佛在掙紮著想翻一個身似的。
攝影家從屋角找到了那個玩具娃娃,這是老太婆30多年前買給養女菊花的東西。現在成了她死後的陪伴。攝影家將玩具娃娃放在她身邊,退後兩步看了看,又將這娃娃放在她的胸上。
“要是她能抱住這玩具娃娃就好了。”攝影家自言自語道。
攝影家拿起老太婆的手,想將它移到胸上去,可是,這木棍似的手臂已不能彎曲。
這屋裏的窗上掛著一大幅紅布,艾楠突然看見這紅布在動蕩,艾楠低低地叫了一聲。
攝影家回頭看了看,他說外麵起風了。這屋裏通風、幹燥,所以老太婆死了三年沒有腐爛。
但是,是吹風嗎?艾楠接著看見那紅布的一角被翻開了,她緊張地湊在攝影家耳邊說:“外麵有人。”
攝影家立即叫艾楠關掉射燈,他倆瞬間掉進了黑暗中。攝影家對艾楠低聲說道:“你呆在這裏別動,我出去看看。”
攝影家消失在黑暗中。艾楠站在老太婆的床邊不敢動彈,空氣中有一種帶酸性的腐味,她彎了彎腰用手扼住喉嚨沒有讓自己嘔出來。突然,她感到有人在拉她的衣角,她條件反射似的伸手去攔,卻一把抓住了一隻骨瘦如柴的手,這手僵硬冰涼。
“你別,別抓我!”艾楠衝口而出。她像被火燒著了一樣抽回摸到了老太婆的手,她想離床遠一點,便慢慢地往後退,突然,她的後背碰在了一個人的身上,她失聲大叫,一隻手迅速捂住了她的嘴。
“別叫!”是攝影家的聲音,“驚動了附近的村民可不行。”
艾楠全身發軟,她說嚇死人了。
攝影家說可以開燈了,他到屋外去看了一遍,沒發現什麼異常,他說可以繼續工作了。
艾楠重新開亮了射燈,老太婆躺著的姿勢一點沒變,兩隻手僵硬地放在身體兩邊。艾楠想,這手怎麼會扯我的衣角呢?也許是我彎腰想嘔時,衣角掛著了她的手指吧。
攝影家用雙手在老太婆僵硬的手臂上反複揉捏著,他說得讓這手臂軟和軟和才能讓它彎曲過來,這手應該抱著玩具娃娃,這姿勢才是她對養女的期待。
就這樣折騰到半夜,攝影家的作品終於完成了。他收拾好相機,將大紅被子重新給老太婆蓋上。艾楠看見老太婆的眼皮突然動了一下,攝影家說你怎麼還緊張呀,是你拿著的燈在抖動。
走出門來,外麵黑得像鍋底一樣,艾楠的腳步有點蹌踉,攝影家拉住她的手說跟著我走。艾楠掙脫了他的手說,你的手在老太婆身上摸過,好像有滑膩膩的感覺。
他們在黑暗中離開了鎮東頭,很快便進入了風動鎮狹窄的街道。突然,路邊傳來淒慘的貓叫聲,艾楠一開亮了手電,一隻大黑貓可憐巴巴地趴在街邊,它的一條腿正流著血。
街邊正是萬老板的房子,攝影家敲了敲門叫道:“萬老板,你的貓要死了。”
閣樓的窗戶推開了,二愣子探出頭來說:“別管它,死不了的,這貓今晚上叫得特別嚇人,萬老板一氣之下甩過板凳去把它的腿打斷了。”
艾楠拉著攝影家趕快離開此地,她怕二愣子問他們深更半夜的到哪裏去了。攝影家說他真是大意了,不該去敲門的,隻是那貓也確實可憐。
他們在療養院外麵的山坡上分手,分別向南、北的院子走去。分手時艾楠問攝影家一個人住在那裏害不害怕,攝影家說沒什麼可怕的。他說你那邊的人也都走了,劉盛又還沒回來,可要多加小心。艾楠說石頭還住那院裏,不過,住的人真是太少了。攝影家說也許劉盛已經回來了,賭賭氣,一天時間夠了。
艾楠的眼淚差點滾出來,她說“也許劉盛回不來了。”
攝影家笑了笑說:“哪會呢?你放心吧,不管怎樣我會等到你們一塊兒上路的。”
沒想到,這便是攝影家對艾楠說的最後一句話。
第二天早晨,艾楠去敲攝影家的房門時,攝影家已經消失了。門是虛掩著的,屋裏的東西一切依舊,昨夜用過的那個大攝影包還放在床頭。然而,攝影家不在了,艾楠跑遍了附近幾個院子,還跑到療養院外麵的山坡上去大聲呼喊,始終沒發現任何人影。
艾楠突然想到,要是徐教授還在這裏就好了,他會幫著艾楠分析分析,關於攝影家藍墨一年前就已死去的報道究竟真不真實。如果出現在風動鎮的攝影家真是鬼魂的話,那他的消失就值不得驚恐了。不過,艾楠無論如何不能相信,與自己相處這樣長時間的活生生的攝影家會是鬼魂。
但是,攝影家怎麼會消失呢?他的所有物品,包括相機和相機裏他視為生命的重要作品都還在這裏,他有什麼理由消失呢?
沒有辦法,現在能夠尋求幫助的人隻有萬老板了。艾楠讓石頭立即去將萬老板叫來,她說攝影家不在了,可能出了人命。她衝口而出的話來源於一種直覺,攝影家以前說過,女人的直覺不可小視。
萬老板來了,這個瘦瘦的藥材商眉頭緊鎖。如果劉盛的失蹤還有理由可找的話,攝影家的消失完全是莫名其妙了。他在攝影家的屋子裏看了看,然後問艾楠道:“你昨天最後見到攝影家是什麼時候?”
怎樣說呢?艾楠想起了昨天半夜路過萬老板屋前時遇見的黑貓,還有和二愣子的對話,這些萬老板不會不知道,沒辦法,隻好如實說了,況且現在也沒法征求攝影家的同意,因為他是想將拍照的事保密的。
萬老板一聽就急,他說艾楠呀,這種事怎麼不先問問我的意見?你們什麼都不懂,那老太婆是動不得的,誰動誰死,知道嗎?
“真有那樣嚴重嗎?”艾楠疑惑地問。
“我是從胡老二的身上看出這個道理的。”萬老板說,“你知道,胡老二曾經去老太婆那裏取了一點頭發,他是好心,為了給大哥的兒子治病。結果怎麼樣?盡管已經將頭發還過去了,他還是受到了懲罰!”
艾楠吃驚地問:“胡老二怎麼了?”
萬老板說你還不知道呀,胡老二被黑熊抓傷了,還差點要了他的命,可能全靠他去老太婆房裏取頭發時是先燒了香的。不然那黑熊就收他的命了。你想想,胡老二身體強力壯,手握鋒利的鐵矛,三年多來要找的就是這頭黑熊。到頭來,熊沒殺著,自己的左邊肩膀被熊掌抓掉了一大塊肉去,骨頭都出來了。他是今天一大早剛被山民送回來的,我剛給他敷好了止血生肌的草藥。
艾楠聽得迷迷糊糊的,她不知道這一切與死而不腐的老太婆之間是否有什麼玄機。糟糕的是,公路已通車了,本來可以順利返程的,現在卻被更大的事困在了這裏。
萬老板仿佛看出了艾楠的心思,他說:“劉盛會回來的,賭氣嘛,氣散了就好了。但攝影家凶多吉少。”
“那總得想法去找他們呀!”艾楠幾乎要哭出聲來。
萬老板嚴肅地說:“現在重要的不是找他們,而是趕快想法保住你自己的命。你想,昨天夜裏你也去了老太婆的屋裏,你也許用手動過老太婆,你舉著射燈照她,老太婆會不知道嗎?攝影家已經完了,接下來也許就輪到你,得趕快想法才行呀!”
艾楠感到連身上的骨頭都在發冷,那該怎麼辦呢?她有些六神無主了。
萬老板也急得頭上冒汗,他越說越明白事情已嚴重到何等程度,他不能眼睜睜看著艾楠再出什麼事。
萬老板想了想說:“還是隻有去給老太婆燒香,我那裏備得有,再帶些紅燭和紙錢。這樣至少可以像胡老二那樣,受點皮肉之苦,但保住了命。隻能這樣了。還有要注意的是,天黑後就不要出門,晚上睡覺以後,聽見外麵有聲音叫你的名字千萬不要答應。”
艾楠問,受點皮肉之苦是什麼意思?萬老板說這我就不知道了,但願不發生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