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風雲
1、求婚
從高高的窗戶俯視著城門的大公喃喃自語:
“……六、七……八輛。”
大公哼了一聲。
“全都被退回來了。”
看見父親的太陽穴浮現的血管,舒南安撫地說:
“沒辦法。如果換成我,我應該也不會接受吧!”
大公慢慢地抬起頭,什麼都沒說。
真王哈爾米雅的訃聞送來時,大公為了哀悼哈爾米雅的死而送了金銀、綢緞等大量的財寶給賽米雅。但是那些財寶全都和運送的馬車一起原封不動地被送了回來。
在運送財寶的馬車回來之前,大公派去致哀的快馬使者就先抵達了,並稟報大公——賽米雅公主連王宮的門都不讓自己進去,就把自己趕走了。
鬥蛇襲擊真王的消息在襲擊發生的隔天就傳到大公耳裏了。
大公知道了之後,立刻派快馬使者到王宮和卡薩魯姆侯的公館,想澄清真王和賽米雅公主被襲擊一事和自己毫無瓜葛,隻不過那些使者也都碰了一鼻子灰,就這麼回來了。
大公低聲說:
“連事情的真相都不查清楚,就直接擺出這種態度,就算貴為公主我也無法原諒。”
背對著從窗戶射進來的光線,父親黑漆漆的身型和陰影融成一片。
“隨隨便便就被這種栽贓策略欺騙的人,竟然是君臨天下的王,我看這個王國也沒什麼未來了。”
“父親……”
無視說到一半的舒南,大公繼續說道;
“利用鬥蛇讓我背上殺害真王罪名的策略,真是沒有格調,不過要是使出這種手段的人不小心成了在後台操縱王權的人,這個王國想必會從內部開始腐爛、崩解吧!我們也在這艘船上,所以絕對不能任由愚昧的船長把船弄沉。”
“父親!”
努根用尖銳的聲音怒吼,一把推開他的兄長,走到大公麵前。
“就算是父親,說這種話也太放肆了!請您收斂……”
就在眼露怒意的努根大喊的同時,大公拔出了劍.用劍腹用力地打了次男的耳朵。努根按住耳朵倒了下來,跪在地上。
大公蔑視著又驚又怒的兒子,用極其冷淡的聲音說:
“你要幼稚到什麼時候?要是這種膚淺的固執想法害得你的兄長沒有立足之地,我隨時都會砍掉你的頭。”
倏地抽回劍,流暢地收進劍鞘裏之後,大公看著長男。
“你也要跟我唱反調嗎?”
舒南搖搖頭。
“不,這或許就是現在的時勢。”
長男的回答讓大公嘴邊浮出笑容。
在大公開口之前,舒南就接著說道:“不過,還是應該給對方一定的期限吧,給他們思考的時間。”
大公皺起眉頭。
“這種事情就是要速戰速決,這樣效果才好。”
舒南搖搖頭。
“如果是和擁有兵力的其他王國打仗的話,當然是如此沒錯。但是,我覺得這次的情況不同。”
舒南走近弟弟,抓著他的手肘把他扶起來,同時說:
“要打贏這場戰爭就跟扭斷小嬰兒的手臂一樣簡單,然而,真正困難的是接下來的事吧?”
舒南高傲地看著自己的父親說:
“父親,我有一個想法,您能夠交給我去處理嗎?”
*
一麵響著又高又細的笛聲,賣著魚鮮的小販推著台車走了過去。
耶爾把手放在額頭上,呆呆地看著天花板。他早就醒來了,不過卻無意起床,一直看著在午後陽光下變得蒙朧的天花板木紋。
從真王哈爾米雅的喪禮到新的真王上任之前的這十天,耶爾幾乎沒有闔眼。他就在那些往來奔波的不安人們之間,默默地護衛著新任真王。
今天早上,當值夜結束、破曉的時刻來臨時,耶爾不知為何不想回到硬盾的休息室。他把事情交代給凱爾之後,就回到了這個睽違十多天的家。
當耶爾疲累地倒在床上時,他還沒發現地板和窗框上都積了一層灰,直到身體躺平之後,他才發現這件事。這個空蕩蕩的房間裏,除了一個衣櫃之外。就隻有耶爾久久不曾碰過的製作工具——看起來就像一個陌生的地方。
一直潛藏在心底的空虛感慢慢滲入骨髓,讓自己的身體變得輕薄透明。
他的存在意義隻是成為殺人的箭、成為擋箭的盾牌,他也是這麼活過來的。他身邊沒有別人,接下來的日子也隻會持續這樣的孤獨和空虛而已……當他躺著時,那分無名的空虛就會徹底地滲透到身體裏。
魚販似乎彎過轉角了,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好遠。
(這個王國……)
已經撐不下去了吧!能夠以現今的樣子存在的時間,或許已經所剩無幾了。
可是,不管這個王國變成什麼樣子,他都沒有必要擔心,因為思考王國的存在方式並不是他的工作。
他是保護真王的工具,他該思考的,就隻有如何守護真王的性命。
(但是……)
耶爾閉上眼睛。
(該拿那個男人怎麼辦……)
耶爾在卡薩魯姆侯的公館向哈爾米雅說出自己對那個男人的懷疑,哈爾米雅也說會想想看要如何處置那個男人,然而哈爾米雅的猝死卻讓一切回到原點。
帶著毫無血色的臉龐舉行儀式的年輕真王——賽米雅,她那虛弱的聲音,此刻在耶爾的耳裏響起。耶爾一定得讓賽米雅知道殺死她祖母的人是誰,可是就算告訴了她,耶爾也不確定她會不會相信……
耶爾歎了一口氣。
他大概知道那個男人對年輕的真王有什麼企圖了。
和哈爾米雅不同,那個男人不會危害賽米雅的生命。就這罾意義來說,這件事情就已經是自己任務外的事了。
可是照這樣下去,耶爾就得以受那個男人擺布的真王盾牌的身分,度過往後的日子……
這麼一想之後,耶爾突然覺得相當無奈。
過著這種人生的時候,自己的內心某處還是追求著為真王舍命的價值。就算隻是爛命一條,耶爾還是想為了有價值的人舍棄性命。
自己的性命就是一個塞滿大粒金的袋子。在母親接過袋子的那個時候起,自己身為人的價值就已經結束了,不是嗎?
耶爾把手覆在臉上,長時間聆聽著自己的呼吸聲。
*
回到自己的房間,終於可以一個人獨處的時候,賽米雅覺得現在應該可以哭了。
然而,當她坐在熟悉的椅子上,茫茫然地看著夕陽在地上落下的窗影時,眼淚卻沒有流出來。
祖母的駕崩實在太突然了。
即使自己是喪禮和就任儀式上的主角,賽米雅還是有種奇妙的不真實感,就好像是在遠處看著自己舉行儀式似的。即使是現在這樣一個人獨處的時候,那種感覺仍舊沒有消失。彷佛在夢中一樣,現實對賽米雅來說毫無真實感。
有很多事情非做不可,尤其是那個肮髒的大公,賽米雅得趕快想出處罰他的方式才行。可是,連這麼重要的想法都像是突然浮現似的,和情緒毫無關聯。
聽到達米雅在門外請求進房的時候,賽米雅驚訝地睜開眼睛。
“……請進。”
門一打開,達米雅就進來了。吊著手臂的布雖然已經拆掉了,他的臉色還是不太好。
不過,當賽米雅看到這個從小時候起,就一直身負父親、兄長、朋友角色的達米雅溫柔的目光時,回到真實的感覺立刻浮現,祖母已經消失在她的日常生活中的感覺,也立刻湧上心頭。
一看見賽米雅顫抖的嘴唇,達米雅便跨大步走近賽米雅,伸出手用力抱住她。
當達米雅的體溫圍繞住自己那一瞬間,眼淚立刻奪眶而出。
賽米雅緊緊抓住達米雅,開始壓著聲音哭泣。
達米雅摟住賽米雅,並把臉埋在她的發絲裏,輕撫她的背。達米雅的眼中也流出了淚水。
哭了好一陣子,淚水開始漸漸停止,賽米雅還是把臉埋在達米雅的胸膛裏,喃喃說道:
“……謝謝,拜舅舅所賜……我才終於能為祖母的死感到哀傷。”
達米雅什麼都沒說,隻是溫柔地摸著賽米雅的頭發。
“如果死亡……會來得那麼突然,我就得盡快生小孩了。”
一邊用沙啞的聲音呢喃,賽米雅一邊露出了苦笑。
“要先把擔任下一任真王的女兒生出來才行。”
達米雅閉上眼睛吸了一口氣,搖了兩次賽米雅纖瘦的身體。
“……別說這種話。”
彷佛吐氣般說著,達米雅再度摸著賽米雅的頭發。
“你不是傳承王權的工具喔,賽米雅。”
賽米雅把手放在達米雅的胸口,稍微移開身體,抬頭看著達米雅的臉。
“舅舅……拜托你,我最不希望聽到舅舅說這種無謂的安慰了。我很清楚自己是誰,以及自己的工作是什麼。”
賽米雅的嘴唇露出一抹淒慘的微笑。
“從懂事的時候開始,我就不曾忘記過。”
達米雅搖搖頭。
“不,你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誰,因為你從來沒有注意到最重要的東西。”
賽米雅皺起眉頭。
“最重要的東西?”
“沒錯。”
達米雅挑起眉毛,說:
“王位不隻是帶來痛苦的位子。如果那是不得不坐上去的位子,不妨就盡量享受坐在那個位子才看到的景色吧!可是你卻從來沒有享受過王權,對嗎?”
賽米雅低下頭。
達米雅輕輕地把手指放在賽米雅的下巴,將她的臉抬起來。
“你可是這個王國裏唯一一個可以選擇任何男人的女孩喔,隻要隨心所欲地選擇一個喜歡的男人當丈夫就好了。”
賽米雅露出微微的苦笑。
“……怎麼可能。”
賽米雅的苦笑表情和她祖母相似得令達米雅驚訝。
“我是這個王國唯一一個不能選擇真正喜歡的男人的女孩,舅舅明明就知道。”
“不,我不知道。為什麼呢?”
賽米雅歎了一口氣。
“舅舅,你想想看吧!從血統來看的話,隻能選遠房表哥歐裏亞吧?那個弱不禁風的短命鬼?還是沒有神聖血統的本地貴族的兒子們,那些傲慢、被寵壞的紈絝子弟?……別說這種毫無意的話了。”
達米雅在抓著賽米雅下巴的手指上便了一點兒力氣。
“什麼叫毫無意義?這是最重要的問題喔,賽米雅——如果有的話,你就說啊!”
“有什麼?”
“就是真正喜歡的男人啊。”
賽米雅屏氣不語。她本來要別開視線,不過還是改變了主意,筆直地注視著達米雅。
“……我沒有喜歡的男人。”
達米雅噗哧一笑。
“少來了。別的事情也就算了,在男女關係方麵我可是身經百戰喔——你現在的表情就是鐵證。”
達米雅放開了抓著賽米雅下巴的手指,摟住賽米雅。他像在搖小嬰兒似的,輕輕地搖著賽米雅。
“放輕鬆……至少在我懷裏的時候,你可以輕鬆一點。”
達米雅把瞼埋進賽米雅的頭發裏,悄聲呢喃:
“你不是孤單一人,我永遠都會待在你身邊的。”
*
拿著劍和盾牌站在真王賽米雅房間門口的耶爾忽然抬起頭來。
有人正從遠方的走廊奔跑過來,那是代表著有緊急事態發生的腳步聲。
扭曲著臉奔跑過來的,是守門人凱爾。
“什麼事?”
凱爾壓低聲音回答。
“……大公的長男來了,他說他想看真王。”
耶爾用尖銳的聲音反問:
“兵力有多少?”
“這個嘛……他們沒有武裝。”
“你說什麼?”
“他隻帶了三個缺手斷腿的非武裝男子過來。”
“缺手斷腿?”
“嗯,有的男人臉上還受了很嚴重的傷。”
耶爾沉默了。
他知道那個名叫舒南的聰明年輕人想要對真王說什麼了。
“……由我來稟告真王,你在這裏等一下。”
這麼說完,耶爾便站在真王起居室的門前,告知來意。
等了一會兒以後,真王才準許耶爾進去。
打開門,走進起居室裏後,耶爾便看到達米雅和真王賽米雅依偎著站在一起的身影。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哭過的關係,賽米雅的眼睛紅紅的,不過她的表情卻超平想像的開朗,臉頰也很紅潤。
一股苦澀的感覺在耶爾的心中下沉。
耶爾鞠躬之後,告訴真王舒南來到王宮門口了。
“……你說什麼?”
血色立刻從賽米雅的臉上消失。
達米雅摟著賽米雅瘦弱的肩膀,安撫地說:
“你沒有必要見他,把他趕回去就好了。”
賽米雅依賴地抬頭看著達米雅。
達米雅用力地摟了一下賽米雅的肩頭,開口說:
“不見麵代表了重大的意義——真王,不需要感情用事,堅定你的態度即可。”
賽米雅把目光從達米雅的臉上別開,看著表情嚴肅的耶爾。她的瞳孔反射出內心的迷惘,不停晃動著。
吸了一口氣之後,賽米雅用細細的聲音說:
“……把舒南帶到覲見室去。”
看見沒帶隨從、獨自一人走進覲見室的舒南那瞬間,賽米雅有些驚訝。四年的歲月讓舒南變成一個成熟、沉靜的知性男人。和他比起來,自己卻好像隻是不再年輕了,害得賽米雅有點後悔和他見麵。
舒南跪著低頭問候。
“非常感謝您允許我覲見您,我衷心為哈爾米雅大人感到惋惜。”
塞米雅還是板著一張臉,喃喃自語似的說:
“惋惜?你惋惜什麼?”
舒南把臉抬了起來,不過他還是閉口不語,似乎在等賽米雅說下去。
坐在賽米雅身旁的達米雅代替賽米雅說:
“我們都知道是誰殺了姑媽,你竟然說得出這種虛偽的悼詞。這副厚臉皮應該是遺傳自令尊吧!”
舒南連臉色都沒變,他看著達米雅。
“非常抱歉,您知道是誰襲擊了哈爾米雅大人嗎?”
血氣衝上了賽米雅的臉頰。
“你竟然還說得出這種話!祖母是被鬥蛇襲擊的。除了大公以外,你說還有誰會用那種不潔的生物!”
舒南微微皺起眉頭。
“我想您應該知道,自從東邊的騎馬民族拉薩頻繁地威脅國界以來,鬥蛇的需要就大為增加,在真王領民之中,也有好幾個人在使用鬥蛇。”
賽米雅挑起了柳葉眉。
“所以呢,你是說真王領民企圖暗殺真王嗎?”
“……賽米雅陛下,”
吸了一口氣之後,舒南說道:
“用那種肮髒的手段暗殺真王,我們又能得到什麼利益?”
賽米雅不知道舒南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於是便皺起了眉頭。
“如果是愚蠢的‘血與汙穢’就算了,我們有那麼做的必要嗎?我沒想到陛下居然沒有發現這麼明顯的事實。”
怒火中燒的賽米雅尖銳地反問:
“隻要真王一死,你們就可以稱王了。這不是利益是什麼?”
“如果您過世的話,大公就會稱王?那暗殺就更沒有意義了吧!”
在不知不覺間,舒南的聲音漸漸變得堅定嚴肅。
“您把我們看得那麼扁嗎?倘若我們認為這個王國不適合交給真王,我們會光明正大地獲得王位,根本不需要用到暗殺那種肮髒的手段。一直抵禦侵擾國界的外敵、保護王國的我們,可是擁有一百名鬥蛇部隊和一萬名騎兵喔!隻要我們有意,明天就可以把您廢掉,住進這間王宮來,這就是我們擁有的力量。”
達米雅突然笑了出來。
“終於說出真話了。賽米雅陛下,您應該很清楚了吧!這正是大公的本意,他想用武力奪取王位。”
達米雅搖著頭對舒南微笑。
“舒南,就如同你所言,要殺掉我們、篡奪王位是非常簡單的事。不過,用這種方法得到的,隻是即將滅亡的王國空虛的王位罷了。真王是神,如果你看不見現在在你麵前這位真王擁有的神威,而用武力篡奪了王位,這個失去神的王國最後也隻會毀滅吧!”
舒南注視著賽米雅,而不是達米雅。
他沉默地看了賽米雅好一會兒之後,才用平靜的口吻說:
“您也這麼認為嗎?”
賽米雅立刻回答:
“當然。難道你不這麼覺得嗎?”
舒南幹脆地點頭。
“是的,我不這麼覺得。”
舒南邊說邊站了起來。
“我們不覺得您是神。不能讓這個王國幸福的人,為什麼會是神呢?”
血色迅速地從賽米雅的臉頰上消失。
她舉手製止了站起身準備破口大罵的達米雅,用微弱的聲音說:
“……你為什麼說我不能讓這個王國幸福?”
“那我倒要問問,您打算如何治療這個處在澦死深淵的王國的病症?”
賽米雅的嘴唇顫抖。
“讓這個國家生病的,是你們欲求不滿的野心吧!我會用清淨的心治理這個王國,不會被你們髒汙的歪理迷惑的。的確,沒有武力可以保護我。但是,如果我因為武力而消失了,這個王國幹淨的靈魂也會消失。那個時候,這個王國就會滅亡,毀掉這個王國的人是你,不是我。”
舒南搖搖頭。
“沒有武力保護您?別開玩笑了。您覺得一直以來都是誰在保護您呢?我說的不單指您自己,而是這個王國。”
舒南的眼裏浮現清清楚楚的慍色。
“您有勇氣親眼看看保護這個王國的人們是什麼樣子嗎?”
賽米雅強硬地回答:
“不管在什麼時候、什麼場合,我都不會害怕。”
舒南點頭。
“那您就看看吧——進來!”
舒南大聲一喝之後,門扉打開,三個男人魚貫地走進覲見室。
看見他們的模樣時,賽米雅倒抽了一口氣。
他們都是看起來未滿二十歲的年輕人。其中一個右手手肘以下什麼都沒有,另外一個失去了左大腿下的部分,用棒狀的義肢支撐著身體。最後一個則是個十五、六歲左右的少年,他那張連胡碴都沒有的光滑麵容上,以右眼為中心的部分全都燒掉了,原本應該是眼睛的地方,現在隻有一個空虛的洞。
舒南一一把手放在他們的肩膀上,說:
“前年拉薩從赫薩爾山攻進來的時候,這位拉哈爾為了防守要塞的城門失去了右手。這位尤南也是在同一場戰爭和騎兵交戰,左腳受了重傷,因為傷口化膿,最後隻好從大腿處切除。這位名叫洛卡爾的少年兵視力很好,是個很可靠的了望員,可是,他在了望台上被敵軍的火箭射傷了右眼。”
舒南靜靜地重新麵對賽米雅。
“有上千名士兵負著這種一輩子無法消失的傷,在這個王國裏生活。在冰冷的土壤中漸漸腐化的上千位戰死的士兵,還有他們的父母、兒女、情人——要是他們知道您覺得沒有人在保護您的話,他們一定會憤而質問您,寧願用自己的性命去保護您的他們,究竟算什麼?”
賽米雅屏著氣看著那名沒有眼睛的少年。
少年也用僅存的單眼看著賽米雅。他帶著一副不敢相信自己現在正麵對真王的表情,一直看著賽米雅。
該把憤怒和質疑全部傾吐出來嗎?還是該感到敬畏呢?現在該擺出什麼表情才對?那隻眼睛誠實而令人哀傷地表達出迷惘的他心中的猶疑。
賽米雅無法思考現在湧上胸口的東西究竟是什麼。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落淚。
她隻想一個人靜一靜,她想要獨自思考的時間,她實在不知道在現在這個場合裏,自己應該說什麼才好。
“賽米雅大人……”
舒南用沙啞的聲音直接喊了真王的名字。
“我們一直都是這樣賭上自己的性命守護這個王國,防止這個王國遭受他國的蹂躪。我們並不打算美化這件事情,也不想把它說得很悲情。但是,我實在不覺得由不清楚現實情況的人來領導這個王國是正確的。”
他的聲音彷佛是從窗戶射進來的夕陽光影。
逐漸西墜的陽光,宣告了夜晚的到來。
“如果您說您是神、由我們治國會走向毀滅道路的話,請向我們證明這一點,就在四個月後的‘建國黎明’假日一決勝負吧!我們會在這個王國的起始之地,也就是降臨之野恭候大駕。我們會讓精良的鬥蛇部隊——也就是您口中的不潔部隊在那裏設陣,等待您的來臨,雖然就我來看,他們才是我國的真實象征。神明如果真的祝福您的行為、能夠保護您的話,我們不潔的鬥蛇部隊就會如同神話一般被您的神威所震懾,低頭認輸。倘若這樣的奇跡真的發生了,我和父親都會收兵,再度以您的臣子的身分,默默犧牲自己活下去……但是——”
看著慘白的臉上依舊留有自己愛慕已久的倩影的賽米雅,舒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繼續說道:
“要是這樣的奇跡沒有出現,就請賽米雅大人為了人民,把自己獻給我們。”
賽米雅的眼神飄忽著。
舒南凝視著茫然、沉默地看著自己的賽米雅的眼睛,緩緩低下頭。
“如果您答應配合我們的時候,請升起藍色的旗子,當旗子升起,鬥蛇的大軍就會停在您麵前。”
連請示離去的話都沒說,舒南便逕自轉身背向賽米雅,帶著少年士兵們安靜地走出覲見室。
2、獸之血
小小的花朵在卡薩魯姆的原野四處綻放了。
風一吹,青草的味道和花香便跟著飄了起來。
亞盧和埃格泡在小池子裏麵,光則在有點距離外的地方不停地吃著黃色的木間花.在這個時期,王獸們經常會吃這種可以排掉吐子裏的寄生蟲的花。每當艾琳看到光在沒有母王獸教過的情況下吃這種花,她都會忍不住覺得生物生來就擁有的天性真的很不可思議。
就在艾琳出神地看著光時,原本一直發出“噗滋、噗滋”的聲音咬著花的光忽然抬起頭,皺起鼻子發出低鳴。
艾琳驚訝地朝著光看的方向看去,看見三個個騎馬的男人從山丘下方朝著這裏騎來。由於山丘坡度平緩,他們前進的速度相當快。
幾名教導師小小的身影徒步追在那些男人後麵,艾琳還看見了艾薩兒白色的頭發。騎馬的男人們和徒步的艾薩兒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朝著這裏接近。
光的低鳴已經明顯轉為警戒的叫聲了。
艾琳舉起手製止光,接著便離開光的身邊,朝著那些男人走去。
騎馬接近的男人們全都穿著操縱王獸的馴獸服。艾琳雖然不認得他們的臉,不過看見縫在衣領上的徽章之後,艾琳立刻心裏有數了。
帶頭的年長男人一從馬上下來,其他的男人也跟著下馬,包圍住艾琳。三個男人一邊用高度警戒的眼神看著艾琳,一邊把玩著無音笛。
年長的男人不客氣地用輕蔑的目光打量著艾琳。
“初次見麵。我是拉薩爾王獸保育場的場長,我叫歐裏。”
和眼神相反,歐裏用彬彬有禮的態度打了招呼。
回了禮之後,艾琳低聲詢問:
“初次見麵,請問您找我有什麼事?”
對方停了一會兒才回答。他的下巴因為用力而隆起,脖子全部紅了。艾琳忽然回想起以前在市集上看過的鬥犬——想把對方咬死,卻因為主人的阻止而渾身發抖的鬥犬。
“我們是來接你的。”
歐裏用從喉嚨擠出來似的聲音說道:
“這是真王賽米雅親自下達的命令。真王稱讚你拯救了前任真王的事跡,請你到我們拉薩爾王獸保育場擔任場長。你養育的王獸也會立刻被送到拉薩爾去,負責護衛王宮。”
艾琳感到痛心。
自從聽說真王哈爾米雅駕崩開始,艾琳就一直想著這一天可能會來臨。
她淺淺地吸了一口氣,細聲說:
“……真的是令人感激,但還是容我辭退。”
男人們的表情沒有改變。
艾琳察覺他們早就猜到自己會這麼說了。
歐裏用冰冷的口氣證實了艾琳的想法。
“這是不容辭退的命令——如果你無法心存感激地接受這個命令的話,真王說就算用抓的也要把你帶回王宮。”
艾琳連開口的時間都沒有,站在歐裏身後的男人們便跳出來抓住艾琳的手。
歐裏露出淺笑說道:
“……你的同伴們全都比你老實喔,”
艾琳看著歐裏。男人們用超乎必要程度的力量抓著艾琳的手臂,不過艾琳根本沒打算掙脫。
“——你跟大家說了什麼?”
“我隻是告訴他們,我們是在真王的指令下來到這裏的。”
真是下流的嘴臉,艾琳心想。為了平撫自己體內燃燒的怒氣,他一定非常想嘲弄艾琳吧!他因為自己的職位被艾琳奪走而暴怒,可是又害怕直接表態會傷及自己將來的地位,結果到頭來他還是無法維持一開始的有禮態度,隻能用拐彎抹角的方式欺負艾琳。
某個冰冷沉重的東西在艾琳的心裏直直落下,讓艾琳失去了力氣。
她不想再對這個男人說任何一句話了。
光一直不斷地發出警戒的叫聲,並且聲音越來越響,現在已經變成艾琳從來沒聽過的粗啞威嚇鳴叫聲了。
抓著艾琳雙手的馴獸師感覺到叫聲的變化之後,立刻單手拿起脖子上的無音笛,放在嘴邊。
看見這一幕的瞬間,一陣寒意掠過艾琳的胸口。在這個臣離吹無音笛的話,不隻是光,連亞盧都會一起僵化的。
“——請不要吹!”
大喊的同時,艾琳猛然轉過身。全副心思都放在光身上的男人們因為這個突然的動作踉蹌了一下,其中一人的無音笛也跟著從口中掉落。
接下來的事情真的是在刹那之間發生的。
就在如同黑色的風一般的東西飛過來的刹那,打算吹無音笛的那個男人的手臂隨著一陣咬碎硬物的喀滋聲消失了。
男人把無音笛放在嘴邊的手以及嘴唇、鼻子被撕裂,鮮血從男人的手腕噴了出來,光掀開沾滿血的嘴唇,露出牙齒,發出啪哩啪哩的聲音咀嚼著男人的手臂。
這幅淒慘的光景麻痹了艾琳和男人們的頭腦,他們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事,隻能像是凍結了一般,呆呆地仰望著彷佛遮蓋著他們似的王獸。
手臂被咬掉的男人忽然向後一仰,大聲哀嚎。
聽到這個聲音的瞬間,艾琳立刻從男人身邊跳開,轉過身拚命快跑。這個舉動讓光也跟著蹬地展翅高飛。
一切宛如一場噩夢。
艾琳忘我地狂奔,一邊揮著手對打算飛撲到倒在地上的男人身上的光大喊:
“住手!光!住手!”
彼血腥味衝昏了頭而齜牙咧嘴的光一看到眼前揮動的手,立刻反射性地咬了下去。
艾琳聽見了自己的左手骨頭碎掉的聲音。過了一會兒之後,劇烈的疼痛才從手臂傳到全身。
激動地鳴叫著的光,露出牙齒向艾琳逼近。咬碎的手骨和血液的泡泡跟著口水從光的口中滴在艾琳的臉上,艾琳覺得自己就要死了。
她無意識地放在脖子的手碰到了某個東西。就在艾琳知道那是什麼的瞬間,她的眼睛一亮。
艾琳拉出了掛在脖子上的無音笛,放在口中吹響。
聲音消失了。
看著牙齒外露、仿佛雕像一般僵化的光巨大的臉,艾琳垂下肩膀。
她感覺得到左手劇烈的疼痛,也知道鮮血不斷噴出,可是她的意識卻沒辦法連接,好像自己的身體在遙遠的某處一樣。
艾琳最後的記憶是自己朦朦朧朧地看著某個跑過來的人推開了她,把倒在光的翅膀下的男人拖出來,然後她就掉進了黑暗之中。
在高燒和炙熱的疼痛折磨下,艾琳整個晚上都因為噩夢而夢囈。
兩天後的早晨,艾琳醒過來的時候,她的燒已經退了,不過身體卻像一具空殼似的,全身疲憊無力。
發現艾琳睜開眼睛之後,坐在床邊的艾薩兒站了起來。
“……你醒來了嗎?”
艾琳無神地看著艾薩兒,微微點頭。
隨著意識清醒,疼痛感變得非常劇烈。這陣疼痛把艾琳腦海中那個噩夢般的記憶全喚醒了。
令人窒息的恐懼襲來,讓艾琳開了口。
“……那個……人呢……”
她隻能發出微弱的聲音,不過艾薩兒還是聽到了。
“放心,他的命撿回來了,沒有人死掉,光憑這點你就該感謝諸神了。”
當這句話進入艾琳的心裏時,一股熱潮突然湧上了模糊的視野,讓艾琳流出了眼淚。
那些從拉薩爾來的王獸馴獸師就是在光這是幼王獸的時候,把它帶到真王跟前的男人。那些男人吹無音笛的模樣,應該深深地烙印在光的心中吧!而且,光就是在那些男人帶它去王宮庭院時被箭射傷的。
光一直很激動,所以被鎖上鐵鏈,隔離在王獸舍裏;身受重傷的男人則在隔壁房間受到無微不至的照顧。至於艾琳自己,她的左手小指到中指都被咬斷,雖然已經縫合了,不過這隻左手日後能不能用還很難說——艾薩兒淡淡地陳述了這些狀況。
艾琳雖然聽得到艾薩兒的聲音,不過她話中的意思卻隻能模模糊糊地傳達到腦子裏。
一個又黑又沉的東西在艾琳的心中擴散,她隻能感覺到這個重量。
自己轉身、男人弄掉了無音笛的光景,不停地在艾琳的腦子裏重複上演,還有如同黑色的風一般撲來的光,和連骨頭咬掉了手臂的聲音、骨頭碎裂的感覺、男人的慘叫……
不管閉眼還是睜眼,同樣的光景和聲音、痛楚都不斷地在艾琳的腦海裏重播,讓艾琳無法從那場噩夢的輪回中解脫。
在艾琳醒來三天後的黎明,她茫然地聽著在半夜突然下起的雨聲。
聽著靜靜的雨聲時,一個讓人寒毛直豎的想法突然在艾琳的腦中蔓延。
(——光吃了我的手……)
它毫無猶豫地在一瞬間咬斷了自己的手。
野獸的思考模式實在是令人費解,竟然能吃掉長年在一起生活的人。
她不該把人類的思考模式套用在野獸身上,自以為已經摸透野獸的內心。在她覺得野獸的想法和自己一樣的同時,也不知不覺陷入盲點,一心覺得它們是自己很熟悉的生物。
有一次,光發出了不尋常的叫聲,但是艾琳卻毫不在意。
就是這種天真和驕傲的態度,導致這件慘劇發生的。
自己犯了無法挽回的過錯。不管再怎麼祈禱、再怎麼哭喊,都無法挽回……
即使是現在這一秒,那個手臂、鼻子和嘴唇都被咬下來的人也在承受劇烈的痛苦吧!受傷的身體也不可能恢複原貌。那個人得在失去了一隻手、鼻子和嘴唇的情況下,繼續過著接下來的人生……
艾琳覺得呼吸困難,不由得閉上眼睛,張開嘴巴,宛如魚一般喘著氣。
她聽不到自己呼吸的聲音,也聽不到不停地敲打著屋頂的雨聲;持續在腦中回響的,隻有那個受傷男人的慘叫。
*
直到七天後,艾琳才能坐起身。
等到站得起來以後,艾琳便立刻去探望在隔壁房間接受照顧的男人。在她賠罪的同時,還把過去真王賜給她的酬金全給了受傷的男人,多少補貼他日後生活所需,然而拉薩爾的馴獸師們卻隻用冰冷的眼光無言地看著她,根本無意接受艾琳的道歉。
在他們憎恨誣蔑的目光注視下,艾琳低下頭。
“……我們沒有時間,”
拉薩爾的場長突然開口說道:
“等你的傷口完全康複。半個月之內,我們就會把你和王獸帶回王宮去,請做好準備。”
艾琳默默地低下頭,轉身離開房間。
在走廊上等待的艾薩兒快步走了過來。
“你沒事嗎?”
艾琳點點頭。
“……我想看看光的狀況。”
艾薩兒沉默地抬頭看著艾琳一會兒,最後終於答應了。
慢慢地走在走廊上時,艾薩兒突然像是想到什麼似的從懷中掏出無音笛遞給艾琳。艾琳接下了無音笛,掛在脖子上。
王獸舍裏有點陰暗,充滿了屎尿的臭味。
艾琳走進去之後,光站起來回過頭,不過沒有像平常那樣發出撒嬌的叫聲,隻是用力地呼氣。
它全身散發出野獸的臊味,金色的瞳孔從柵欄的另一邊窺視著這裏,嚴重的自殘讓它胸口的毛脫落,滲出血來。
“鎖鏈已經拿掉了,不過就算把門打開,它還是不願意到外麵來,所以我們沒辦法打掃,隻能維持現在這種狀況。”
艾琳沒有回答——因為艾薩兒的聲音根本沒有傳進她的耳朵裏。
看見用金色的瞳孔看著自己的光時,那張露出尖牙逼近的臉隨即在艾琳的腦海中浮現,用三角巾吊著的左手也跟著抖了一下。
艾琳急促地呼吸,好抑製住全身的顫抖。
“艾琳。”
被艾薩兒抓莊手臂之後,艾啉才突然回過神來。
冷汗流滿了艾琳全身上下。
艾琳呆呆地看著艾薩兒的臉,慢慢等待搖晃的視野穩定下來。
她的頭腦麻痹,完全沒辦法思考,光是壓抑恐懼就已經讓她費盡心神了。
“今天先看看就好。接下來的事,就等你稍微冷靜一點之後再處理吧!”
這麼說完,艾薩兒慢慢地牽起艾琳的手,準備帶她走向王獸舍的出口。
就在此刻,艾琳聽到了一陣詢問似的低鳴。
艾琳停下腳步,抬頭看著光。它的頭幾乎要碰到遙遠的天花板,聳立在艾琳眼前的黑色巨大身體好像隨時都會弄壞柵欄,向艾琳逼近。
艾琳的表情僵硬,汗水不停地流過太陽穴。
她麻痹的腦袋中突然浮現了“不能就這樣離開王獸舍”的想法。要是現在逃避光,她可能就再也不能麵對它了吧!
“……請把門……”
艾琳小聲說道:
“打開。”
艾薩兒皺起眉頭,探詢似的看著艾琳,然而過了一會兒之後,她還是點了點頭,走到外麵去。
滑輪滾動的聲音響起,光後麵的牆壁一分離,王獸舍裏便亮了起來。光麵向屋外,眯起眼睛。
“……到外麵去,光。”
艾琳一說完,光就回過頭,如同窺視一般直愣愣地盯著艾琳看。
“我們要打掃,你先到外麵去。”
艾琳盡量用一如往常的口氣這麼說,不過光卻不為所動。
發覺光的眼睛一直盯著自己脖子上的無音笛看時,艾琳便伸手抓住無音笛。
忽然間,光頸部的毛倒豎,露出些微的牙齒,發出低鳴,艾琳用嚴厲的聲音斥責它:
“不要低鳴了!”
光並沒有停止低鳴,反而恐嚇似的翻出牙齒,開始發出更大的叫聲。
它在威脅自己——當艾琳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怒火也席卷而來。
艾琳瞪著光,拿起無音笛放在嘴邊。
威嚇的低鳴聲更大了,艾琳怒罵著倒豎起全身羽毛的光。
“停下來!再不停的話。我就要吹了喔!”
就在她吸氣的那一瞬間,光的低鳴聲驟然停了下來。
在激烈的緊張氣氛中,艾琳和光一動也不動地瞪著彼此。
在他們互瞪的時候,光的瞳孔開始不安地晃動,最後別開了目光。
艾琳沒有放過這一個瞬間,立即低聲命令:
“……到外麵去。”
仿佛像甩掉什麼東西似的,光拍了兩、三次翅膀,接著便慢慢地收起翅膀到外麵去了。
看著它的身影融化在白色的光芒之中,艾琳淺淺地吸了一口氣。
她一閉上眼睛,眼淚就滲了出來。
艾琳低下頭,用右手掩住了臉,同時也感覺到艾薩兒安靜地抓住自己的手時。
二十天後的早晨,艾琳讓光和埃格、亞盧服下了安眠藥。在它們昏睡的時候,艾琳替光綁上鐵鏈,把它關進王獸專用的貨車裏,埃格和亞盧也分別坐上了不同的貨車。這個作業完成之後,艾琳便和歐裏一起坐上馬車。
就在馬車經過學舍大門的時候,艾琳從窗戶瞥見憂心忡忡地看著這裏的艾薩兒和學童們。
馬車的速度隨著鞭子的聲音一起變快,這幅光景也在瞬間消失在艾琳身後。
刺眼的初夏陽光射進馬車裏;雲影落在延伸到遠處的卡薩魯姆高地的草原上。
一望無際的幹淨藍天、王獸們曬著太陽的草原都消失在後頭。
自從約翰把自己帶來這個高地,已經過了七年了。
和幽陽他們度過的日子;在這個高地度過的幸福歲月逐漸遠去。
艾琳閉上眼睛,低頭任由馬車搖晃自己的身體。
3、達米雅的命令
從卡薩魯姆坐船順流前往王都的旅程中發生的事,艾琳幾乎完全不記得了。就算雙眼看著風景,艾琳的心思仍舊被往後該如何處理的問題占據。
抵達王都之後,艾琳先被帶去拉薩爾王獸保育場去,光它們則被送進那裏的王獸舍。艾琳被關在房間裏,連喂光飼料都不被允許。雖然用餐的菜色和休息的寢具都很豪華,可是一直有人站在艾琳的房門外監視,不讓她自由外出。
隔天,從一早就開始下雨。雖說是初夏,但是隻要一下起雨來,這是會讓人感到涼意。艾琳就在這陣微暗的雨中,被帶到王宮去了。
圍繞著王宮的森林因為久違的雨水滋潤而活了過來,樹葉在雨滴的敲打下如同招手似的彈動著,嘈雜聲不絕於耳。走在被樹木的樹皮味、泥土味、綠葉味包圍的路上,艾琳的心慢慢平靜了下來。
不久後,古老的王宮赫然出現眼前。在雨中顯得朦朧的王宮,仿佛早已存在了幾千年一般,靜靜地矗立在那裏。
完全不清楚王宮內部配置的艾琳,自然不知道自己穿過奸幾條走廊通往的地方,並不是真王所屬的公館,而是達米雅的。直到最裏麵那間房間的門打開時,艾琳才發覺這一點。
達米雅舒服地坐在大房間裏一個地勢較高的座位上,看著走進來的艾琳。
把艾琳帶來這裏的人留下她便先行離開,現在隻剩艾琳和達米雅兩人獨處。
雨聲變成了沙沙沙的微弱聲響,包圍著房間。
大概是被艾琳過度憔悴的麵容嚇到了吧!達米雅皺著眉頭詢問:
“……你的傷勢怎麼樣了?”
艾琳微微低下頭。
“已經不會痛了。”
“是嗎?可是你的臉色還是很差哩!在那張椅子上坐下吧!”
看著艾琳在椅子上坐下之後,達米雅用平靜的聲音說:
“聽說那隻是眨眼間發生的事呢!雖說它已經跟人很親近了,但是王獸就是王獸。雖然發生了這麼恐怖的事件,不過聽歐裏說,你並沒有因此退縮,現在仍舊在操控那隻王獸,就算你的手被咬掉了也一樣。”
艾琳搖搖頭。
“……我們之間已經不再像以前那麼親近了,我也無法在不帶著無音笛的情況下和光它們麵對麵了。”
達米雅微笑。
“即使如此,王獸們還是會聽從你的話,不是嗎?這才是最重要的。”
這麼說完之後,達米雅稍微探出身子。
“你聽說大公的兒子造訪王宮的事了嗎?”
艾琳搖頭,達米雅的嘴角微微上揚。
“那個男人不知自己的斤兩,竟然要求真王獻身。”
達米雅說明事情原委的口氣顯得根平靜,感覺就好像是在說什麼有趣的事情一樣。
“……所以呢,再過兩個月,真王就要在降臨之野和大公率領的鬥蛇部隊正麵交鋒了。要是像當時王祖在那片原野降臨時一樣,鬥蛇們不敵神威,而在真王麵前低下頭來的話,大公就會承認真王是神,並且俯首稱臣。可是,倘若奇跡沒有出現,鬥蛇就會直接衝過原野,咬死真王。如果真王想逃過這個命運,就得讓大公的兒子娶自己為妻。”
達米雅笑著看著艾琳。
“在這個王國麵臨如此重大關頭的時候,你剛好在這裏——諸神的安排真是巧妙啊!”
艾琳沒有回話,達米雅似乎也不想聽她的回答。
“我真的不想對受傷的你說重話哦,艾琳,不過你該不會想背叛諸神的旨意吧?如果你選擇了那條路,我就會把你打人人間煉獄。你是個不會被欲望所惑的女孩,可是。不管嘴上怎麼說,你都不可能忍心眼睜睜看著真王被鬥蛇吃掉。我後來有努力調查過誰是你重要的人,還有你是如何和王獸扯上關係的——所有的事情我都查清楚了。”
達米雅把瞼轉向窗戶,邊看著滴落下來的雨邊說:
“艾薩兒已經被捕了。要是這樣還不夠的話,我還可以把你的死黨,也就是那個女孩子也抓起來。我很想知道你能不能親眼目睹她們在你眼前被處死的慘況……你真的能堅持到那個時候嗎?這次你不準再和真王見麵,沒有人能夠包庇你了。”
艾琳感受到一陣低低的耳鳴聲,她不動聲色地低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