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許多人的命運(2 / 2)

然後她死死盯著幾何老師看,幾何老師也看她。他們就這麼盯著對方看了一分鍾,最後以幾何老師轉移視線而告終。

李芫直接返回座位,我以為她會像平時那樣坐下來。結果她用兩根(就兩根,我保證)手指挑起書包帶,然後像拎一隻死老鼠那樣走了。在門口,她回過頭喊了句“操——你——媽”。我們傾向於認為她是操幾何老師的媽。

放學的時候,天還很亮。田野裏有人在燒被脫了粒的油菜秸,劈裏啪啦,很響。那些煙也沒上天,而是很低地繚繞,很嗆人。每遇到一陣煙霧,我都憋氣,加緊蹬車。路旁也有人家曬的黃豆秸,輪胎軋過的聲音很清亮,好像還有豆莢被壓裂,豆子像子彈射出。

經過保健站的時候,我看到那扇白漆刷的木門已經關了。

王鵬頭紮繃帶已經躺在家裏了嗎?

我奶奶坐在她屋子的門檻上。她屋內已經很暗,黑洞洞的,就像巢穴。但她坐在門檻上,頭發雪白雪白。她的腳下有一隻小布袋和一隻竹匾,她用大爪子從布袋裏捧出一把麥子送到竹匾上空,然後麥子在指縫泄漏、潑灑,東邊來的股股小風將麥芒皮屑吹向一邊,竹匾內的麥粒於是非常幹淨,呈褐色。

不僅如此,她在手揚麥子的同時,嘴裏總要發出一種哨音,據說這樣可以招風。不過聽起來像在哄尿,讓人犯困。

她沒有抬頭看我,說:“你媽在地裏,鋤頭她也帶去了,你人直接去就行了。”

我家地挺遠的,所以我沒進門放下書包,而是掉轉車頭直接向地騎去。就好像,我家不是我家,我家的地才是我家那樣。

我媽說,來不及了,否則不會叫我也下地。

我說知道,再不把這塊地翻整好,就誤了。

我所幹的就是用鋤頭把她用鐵鍬翻挖過來的大泥塊敲碎。泥都是新泥,還潮濕的。球鞋和褲腳一會兒就髒了。

“不要緊,”我媽說,“晚上給你洗。”

我問:“爸呢?”

她說:“死了。”但聽不出怨言,就像我爸真的死了,而且已經死了一百年。

然後我們就不再說話。

其實我很想跟她說今天學校發生的事,但我不知道該怎麼說,該說什麼。

我想說的還有:剛才,就是從家門前到地裏的路上,我看到郭強在他家門前打沙袋。這個沙袋是他自製的,是蛇皮口袋,裏麵是黃沙、煤渣和泥土,像個吊死鬼那樣被他掛在歪脖子槐樹上。這沙袋已經吊起來有一年多了,雨水都使裏麵結成了塊,我搗過一拳,立即淚如雨下。郭強也並不是天天都打,他可能隻比我多打過四五次而已。但他今天打得相當起勁,赤著膊,一拳一拳都很實在,有幾片樹葉掉在他的頭上。我停下來的時候,他也停了下來。我看到沙袋上有幾塊血跡,但沒看清他手。他告訴我:“你知道嗎?剛才,就是剛才,王鵬那呆逼帶著李芫那騷逼走了。”

“去哪兒了?”

“不知道,說是不回來了。”

後來天就暗了下來。我媽說回家吧。然後她說她扛鋤頭和鐵鍬,叫我到地頭去把草裏那個毛巾找到帶回去。我去找了,找了半天也沒找到。我媽隻好自己來找,她一找就找到了。她說:“你真沒用。”我拿過她手中的毛巾,一股汗餿味讓我想吐。我說:“你這還叫毛巾嗎?髒得像抹布。”她沒有答話,已經走出一大截了。

我把毛巾紮在自行車龍頭上,然後騎車追趕她。在她身後很遠,我就看到她屁股上有一大塊白點,靠近了看,原來是幹燥的泥巴。這時候我突然想到了命運。這就是命運。王鵬和李芫是命運。近視是命運。還有其他人,都是命運。

在並排的時候,我說:“媽,我近視了,要配副眼鏡。”然後我就使勁蹬了一下車,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