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媽媽的死,孫山並無過多情緒。他和錢東不一樣,隻是講了許多家裏的往事。講了自己小時候的苦,他媽媽是怎麼刻薄地對待他們姐弟倆的。考試考不好,被打得要死。但人家孩子能買個書包什麼的,他媽媽卻沒有錢買。所以,孫山永遠也讀不好書。最後他說,其實,他媽媽確實嫁錯了人,她走錯了,就一輩子錯,喝藥水死掉對她來說就不算錯,死了就死了吧,反正活著也沒什麼勁。
下麵該輪到趙強的媽媽了。
趙強媽媽有胃病,我們一直知道。我們四個人那時候經常爬小紅山,有一天捉到隻刺蝟。趙強要求給他,他說他聽說吃這個治胃病。給他就給他吧,沒什麼。趙強是個孝子。這也是我們經常爬小紅山的原因。可惜我們隻捉到過一次刺蝟,其後再也沒有。所以,趙強媽媽的胃病隻得越來越嚴重下去,直到癌變,直到晚期。
我們安慰趙強:“你媽媽好好保養,也許能多活幾年的。”錢東說:“怎麼說,你媽媽如果真死了,你也有所思想準備,哪像我和孫山,簡直太突然了。”他的意思是,趙強要比他們幸福。趙強聽到,一個耳光就打了過去,他太孝順了,甚至不願意聽到別人把他媽媽和死連在一起。錢東一下子被打蒙了。等他醒悟過來,罵罵咧咧地要撲上去還手,但被我們及時攔住了。孫山罵:“你們他媽逼搞什麼搞,啊?搞什麼搞!”說著他竟然哭了起來,這是我們第一次看見最愛操蛋的孫山哭。我們不知道他為什麼哭,接二連三的死和病令我們越來越脆弱了。在我看來,孫山對他死去的媽媽未必真如他表現的那樣冷漠。也許他現在借這個機會來發泄一下悲傷。隻見他摟著一直垂著腦袋的趙強,也垂下了腦袋。錢東對我的阻攔也隻是象征性地掙紮了幾下,當我鬆開,他也沒有再撲向趙強,而是站在原地氣鼓鼓的樣子,左臉蛋上的五指紅印尚在,他也沒去撫摸它們,那樣也許會顯得自己更為軟弱。然後,大概因為臉麵掛不住,他轉身走了,招呼也沒打一個。我站在那裏,不知如何是好。我知道,去把錢東追回來是毫無必要的,而麵對分別坐在兩塊磚頭上垂著腦袋的趙強和孫山,我也不知該做點什麼。他們正陷入巨大的悲傷之中,我無能為力。安慰其實總是多餘的。另外,事實是,我的媽媽身體健康,每天能吃一大碗飯。我突然羞愧不已,甚至覺得對不住我的朋友們。為什麼他們的媽媽或死或病,而我居然還有那麼健康的媽媽?所以,我說:“我也走了。”然後就走了。
趙強媽媽快要死的時候,我、錢東和孫山曾去醫院探望過一次。我們買來果籃,並每人掏兩百塊錢用紅紙裹著,塞給了滿臉憔悴、一直坐在醫院長廊椅子上的趙強。趙強很麻木地看著我們,什麼話也沒說,對我們前來探望也沒有言謝。他沒和我們說話,我們隻好問從病房裏走出來的醫生。醫生告訴我們,趙強媽媽可能就這一兩天工夫了。我們雖然知道最終如此,但還是大吃一驚。於是,我們把腦袋湊到病房房門的那扇小小的玻璃窗上向裏張望,希望看見趙強可憐的媽媽。但我們看不到,她在被子底下瘦小不堪,就像一個枕頭靜止不動。隻能看見她的一隻手軟弱無力地被坐在病床一旁的趙強父親緊緊握住。趙父也沒有我們想象的那樣老淚縱橫。他麵無表情地握著那隻手,就像冬天他握著一個可以焐手的茶杯那樣在思考或不思考。
我們陪著趙強在長廊裏坐了許久,然後我們站了起來,跟趙強說:“兄弟,我們走了啊。”趙強對我們點點頭,笑了笑(這個笑至今還像朵小花那樣刻在我腦子裏)。我們默默地離開了醫院。在醫院門口,我、錢東和孫山彼此看看,很客氣地互相道別,各自回家或去上班。
值得說的是,趙強媽媽死掉之後,我們四個人再也沒有聚過。我們偶爾相遇,就停下自行車客氣問候一番,然後就騎上各自的自行車忙於自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