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去看望一個身患重病的人。
這個人叫王奎。名字很剛,但他身息重病。
我們是,我和張亮。
王奎的老婆在家,她長得還是那麼漂亮。因為在家,所以她隻穿了件粉紅色的毛衣,她的乳房不減當年。王奎家院子裏有株桃花,我們看見他老婆從桃花下經過,來給我們開門,我們嚇了一跳:真是人麵桃花相映紅啊。另外,桃花開得太牛了,開在王奎家破敗的院子裏簡直牛烘烘,令人渾身燥熱。我們就站在柵欄門外高喊:“小高,你家桃花開得真好啊!”
對,小高就是王奎老婆。
小高這個女的,長得確實不錯。張亮有點緊張地問:“小高,王奎要緊不要緊啊?”小高對著我回答道:“你們進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嗎?”
“那是那是。”張亮居然有點害羞。
是這樣的,小高曾是張亮的高中同學。上了大學,張亮就把她當筆友,大學畢業還想跟她搞對象,所以經常帶著她出雙入對找我和王奎吃飯什麼的。那時候的張亮風華正茂,滿麵紅光,他大概覺得身邊的小高遲早要跟了他。但結果小高跟了王奎,這出乎張亮的意料。張亮接受現實,但他看到小高還是要害羞一把。唉,張亮是個執著的人。
我也挺喜歡小高的,我跟小高有過一次地下接觸。當然,王奎和張亮都不知道,那是她得在兩者之間作出選擇的特殊時期。我跟小高的事情很簡單。她問我:“你說,他們哪個好點?”我說:“他們兩個一般化,即便是我好朋友還是一般化,談不上好。”
“喲,就你不一般?”
“怎麼說呢,說心裏話吧,我確實覺得自己比他們兩個不一般。”
小高就好奇了,說:“說說看。”
“這個就沒必要了吧,我現在是參謀,角色不能搞錯。”
“那也不一定,說不定我還選擇你呢。”
“你以為你選擇我我就要你嗎?”
“少來了,說吧,反正也是聊天。說真的,談他們兩個我就煩,說說你,說說看?”
“你真要我說?”
“對啊。”然後我就對小高說了一句話,她聽明白後拔腿就跑掉了。至今我還記得她拔腿跑動的那個時間和地點,那個時間也是春天,再具體點是春夜,地點是湖邊。我也記得她跑動的背影,她的背影比她的正麵更精彩,尤其是其時其地。也就是說,當時我想追上去,但我沒追。沒追也許是不對的,為什麼不對?後麵我會談這個問題,不急。
我們就跟著小高進了房。
王奎睡在床上,病人不睡床上難道睡地上嗎?
我問:“王奎,怎麼樣?”
王奎支起身子,說:“還那樣。”
張亮說:“那醫生怎麼講?”
王奎說:“我也沒搞清楚,你們問小高。”
我們就看著小高。小高說:“醫生說,下個月中旬開刀。”
“有這麼嚴重?”張亮有點吃驚了。
我安慰張亮,說:“沒事,開刀有什麼,闌尾炎不也開刀嗎?”
然後就是小高站在窗前削起了蘋果。那蘋果是我和張亮剛才買的,我們僅憑記憶或電視上的景象買來了蘋果。我們買了有七八斤,這是專門給小高削的。但說實話,從我個人角度來看,蘋果為什麼總是要出現在病床一側呢?難道王奎一生病了就真的愛吃蘋果?我總是被這樣的問題搞得很困惑。
“吃吧。”小高把削好的蘋果遞給王奎,另一隻手拎著螺旋形狀的蘋果皮。
王奎接過蘋果,沒有立即塞進嘴裏,而是盯著看了幾秒,突然說:“你為什麼給我吃蘋果?”
為了讓王奎把蘋果吃了,小高又削了四個蘋果。
她先給我,我立即就吃了起來,王奎看我吃,也跟著吃了起來,但他畢竟是病人,沒我吃得快,我吃完了他才吃一半。所以,等小高削的第二個(不把削給王奎的那個算作起數)給了張亮,第三個也已削好正準備吃的時候,我說:“給我。”她就給了我。所以,她又削了第四個蘋果。所以是四個而不是三個,超過人數一個,加上削給王奎的,就是五個。因為張亮嘴小,所以,第二個蘋果我是和他同時吃完的。而小高因為是女人,所以吃得很慢。當我們等待小高終於吃完蘋果的時候,再看躺在那兒的王奎,隻見他皺著眉很痛苦的樣子,而他手中的蘋果被他放在了床頭櫃上,起碼還有三分之一的果肉。可惜,在這短短的時間內,那三分之一破破爛爛的蘋果已生滿了鏽。
他確實病得不輕。
我們隻好再到院子裏去。
外麵光線很強,桃花盛開,這麼好的天氣這麼好的季節,王奎卻重病在身,躺在了潮濕的床上。想當年我們四個人每當這時都會去爬山。我們抄近路上山,再抄近路下山,從來不走正道。我們在山頂哇哇大叫,在山下也哇哇大叫。想起當年我就熱淚盈眶。唉。
我們坐在桃樹底下,小高進去忙飯。
為了緩解一下情緒,我問張亮:“你跟那個臉上沒痣的姑娘怎樣了?”
張亮說:“不行,沒進展。”
“你是不是很愛她?”
“嗬嗬,不知道。”
“她是不是嫌你長得不好看?”
“沒,她從來沒說過這個。”
“那問題就大了,”我說,“她連你長相都不嫌棄,那肯定是對你沒意思了。”
“別搞得跟什麼似的,你呢,有什麼新情況?”
“哈,我,我需要嗎我?我比你好,挺好的。”
“懶得管你,你牛。”
“嗯,我牛。”
在開飯之前,院子裏進來一條狗。肯定不是王奎家的,但又肯定經常來串門。所以它沒提防,看見兩個生人,突然站在那裏不動,脖子往上伸了伸,想叫,但也放棄了。它有它的想法,那就是幹嗎叫呢,繞過去就是,直接去廚房,看看小高燒什麼好菜來著。
不過它還是謹慎的,貼著牆根走,尾巴夾得很緊,不僅如此,還用餘光看我們。這是我第一次發現狗會使用餘光,在我印象裏狗基本沒有白眼球,就是說,我是第一次看見狗也有大塊大塊的白眼球。很可愛。
然後我們就喚它,它非常緊張地停了下來,朝我們齜了齜牙。我“哦噓”一聲,它嚇得一蹲,又迅速按原路跑出了院子。我就笑了,然後我站起來到院門口看它跑哪兒去了,發現它並沒跑遠,站在院門外五十米處回頭張望。它看見我在看它,便向遠處跑了起來,邊跑邊叫,叫得不太用勁。
我就笑著回院內,發現牆根下有攤尿。“哈,”我對張亮說,“這條狗有意思啊。”張亮說:“沒出息,跟狗玩什麼玩。”我沒理他,說:“這條狗膽子很小,但我估計它還會來,真的。可以打個賭嗎?”
張亮說:“媽的,這個還打賭,你是不是有病?!”
吃飯了。王奎也從床上爬了起來。他有點勉強地坐在桌子的一方,嗯嗯吃飯。他飯量沒降低,這讓我感到欣慰。我說:“王奎,還能吃飯就說明你的病根本不是問題,相信我,很快就會好。”張亮也是這個意思,但他說法不一樣,他說:“我奶奶今年九十了,一頓能吃一滿碗飯,我估計她活到一百歲沒問題。”
張亮確實蠢,他這個話太糟糕,我分析一下:首先,一個老太婆能吃飯跟一個年輕人(即便他已生病)能吃飯是兩碼事;其次,活不活到一百歲是個壽命問題,也就是一個生死問題,對一個病人(況且還是我們的朋友)說死,於心何忍,何其歹毒;最後,你是在人家家裏吃人家的飯,背後說說還無所謂,怎麼能吃著人家的還說這個蠢話?總而言之,張亮太蠢了,蠢不可言。
不過,這些分析也隻有我分析,王奎和他老婆小高有沒有分析,我不得而知。看樣子他們沒分析。因為,小高問張亮:“你奶奶屬什麼?”
“龍。”張亮說。
小高眼朝天花板翻了翻白眼球,然後恢複位置,說:“那沒有九十啊,才八十九吧。”
張亮臉又紅了紅,前麵說過,他愛害羞,說:“啊,我們家就這個風俗吧,不對,我們家沒風俗,是習慣,習慣是,過九不過十。比如明年我二十九,我家裏就會給我過三十歲啦。”
“哦。”
我覺得很好笑,而且笑出了聲音。
一直沒說話的王奎問:“你笑什麼呢?”
我就說:“按照我們記年齡的方法,張亮奶奶活到一百歲就增加了一年的難度,我覺得還是按他們家裏那方法好,你們說呢?”
除了張亮不想笑之外,王奎夫妻都開心地笑了。在他們笑的時候,我突然覺得很沒勁,有點想滑到桌肚底下去的感覺,就跟喝了酒一樣。但這天我們沒喝酒。我心裏罵:為什麼這麼無聊?
在飯就要吃完的時候,我才發現,那條狗在桌肚底下找骨頭吃。桌肚底下一根骨頭都沒有,說明這條狗早就到了。我們把肉從骨頭上剔進口中,骨頭交與它負責,看來已非片刻。我們已合作多時。這是人與狗的默契,即便我們初次相見。
所以,我把桌上堆積的一些骨頭也扔給它吃,剛開始它還挺害怕的,漸漸地就放心吃了起來,很凶猛的吃相。張亮看我跟狗那麼好,大概有點忌妒,所以他也開始扔骨頭,很快,我們兩個陌生人“噓”那麼一聲,這條狗就開始搖頭擺尾了。我們甚至可以伸手摸它了,摸它光潔的背,摸它的腦袋。張亮還誇張地把手伸到它鋒利的牙齒附近,當然,這條狗不會咬他的手。張亮為此居然有點得意,笑得嘎嘎嘎的。
最後,我是說王奎吃過飯想回到床上之前,他提出向我借錢。他說:“借點給我。”我答應了。問:“什麼時候要?”他說:“馬上,我上床睡,坐不住,你們走的時候,小高跟你去你家拿。”
張亮說:“為什麼不問我借?”
王奎說:“你要是多,那就借你的,不借他的。”
張亮又說:“那你還是先借他的,如果要給你,我還得回去籌,今天給不了你。”
“嗯,就這樣,我們該走了。”小高取下了小圍裙,套上外衣,已經梳洗,她已經作好了出門的準備。
我們三個人就各自騎上自行車上路了。那條狗跟我們跑了幾步,停了。然後我回了幾次頭,它站在原地,但越來越遠。
在一個岔路口,張亮和我們道別了。然後隻剩下我和小高一前一後。路上也沒什麼其他行人。午後的陽光,道路兩側的樹木已逐漸成蔭,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總能適時傳來上述的蛙鳴。還是那個原因,我不想用字來表示它們鳴叫的聲音。
路上有些坡子,下坡子無須蹬,所以,軸的滾動和鏈條靜止交互作用所發出的那種聲音十分清晰好聽。我們甚至懶得交談。這不奇怪,我雖然經常咋咋呼呼,但我堅持認為自己不愛說話。小高是個愛說話的姑娘,但因為王奎的病以及陽光、樹蔭和我的一言不發,也懶得說話。
我們的自行車的聲音真好聽。
巨蛋降臨人間。
騎自行車往家趕的時候,在萬壽遇見了張亮。他孤零零地站在車站的站牌下,看見我了,向我猛招手,並“老逼,老逼”地大聲疾呼。是,我的綽號叫老逼。我隻得象征性地捏了捏閘,然後兩腳點地努力將車停下來。等我停下來,回頭看,他離我已有七八十米遠。我的刹車一直有問題。然後我就看見他拐著羅圈腿向我跑來。我很想蹬車繼續趕路,隨著他越向我接近此想法越強烈。真的,我有急事,小區5棟402戶的一個老婦女給我介紹了個對象,她鼓動了我媽,打手機叫我立即回去。說實話,雖然我對相親一向興趣不大,但之前老婦女給我看過那姑娘的照片,模樣還很不錯。可以想象,此時那姑娘正兩膝並緊地坐在5棟402戶的客廳沙發上,而且偶爾還會抿一口茶。當然,她不會喝多,喝多了就得上衛生間,上衛生間就會搞出一些聲響。她應該不希望我媽聽到那些,因為我莫名其妙地感到自己很了解她,了解她不能確定我媽是否會把那聲音傳遞給我。我很急,不應該讓這樣一個姑娘久等,不應該讓她失望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