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新鮮。
有那麼一件事情發生於2004年的春天,現在我如果把它原原本本說出來,不僅會遭到人們的質疑,而且還會認為我又是在編小說。之所以說“又”,是因為我沒事就會搞點小說編編,但那東西連我自己有時都不相信,寫起來倒挺坦然的,還搞得他媽一副煞有介事的樣子。說實話,這副模樣雖然做作,但還是挺有趣的,起碼比說一件真人真事有趣、輕鬆得多。所以,各位,我不打算說那件事了,我打算寫篇小說。
寫什麼樣的一個小說呢?按照我的習慣做法就是不管,寫吧你,寫下去,覺得該停止了就打個句號,然後像個木匠那樣閉上一隻眼睛自己瞅瞅,嗯,怎麼說呢,還算整齊,能算個東西吧。
在這篇小說中,我的主角還是王奎和張亮。他們倆是一對非常好的朋友,再次攜手走進我的小說即已說明了這一點。當然,“攜手”隻是一種說法,一個男人牽著另一個男人的手去幹嗎幹嗎的,這景象著實令人頭皮發麻。如果是一對女伴,我們可能不太往心裏去。但,男人,嗬,兩條板漢手拉手?我的意思是說,男人切忌攜手。如果你們情況特殊,實在非攜不可,我仍有忠告,即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你兩人千萬別選擇錯了時間和地點,把你們隻喜歡摸老二的手藏好吧,同誌,夜晚和角落交給你們去自由操作,行嗎?
王奎和張亮,我對他們太熟悉了,了如指掌,操縱不止。從王奎的角度來看,他做夢也沒夢見過和張亮攜手;張亮的夢境,亦然,且常將前者踢得滿地打滾。張亮為什麼總愛做這個夢?那還是因為王奎經常在現實生活中擋他的好事。比如說他正夢見王奎被踢到樓梯上方,後者即將像坨肉球那樣滾下去的時候,王奎的敲門聲驚醒了他。
張亮不得不暫且把夢放一放睜開眼睛,他必然要作一番哀歎,哀歎如此大好之夢何日再來。真是太令人生氣了,夢與王奎簡直互為因果。所以,他根本就沒有去開門的意識。所以,他痛苦不堪地用被子蒙住了腦袋,像電視裏的演員那樣裝模作樣地想通過這個動作將來客拒之門外。但“演”和“裝模作樣”這兩個詞隻能決定他越來越清醒。於是他後來終於忍無可忍猛地掀開被子,縱身跪在床上衝門大喊:“我操你媽的王奎,滾!”罵完他又迅速躺下,再次用被子蒙住腦袋,區別僅在於動作比前次粗暴。但仍然像演員在裝模作樣,想到這個,張亮幾乎絕望。
敲門聲因為破口大罵停了片刻,似乎它也想聽一聽張亮一聲怒吼在徒有四壁的屋裏留下的嗡嗡回音。等回音盤旋良久像灰塵一樣落入灰塵,敲門聲也便掐準時間似的再次響起。
張亮不再罵了,他覺得如果再罵就是上了王奎的當,好像自己在被動地受後者敲門行為的操控。確實如此,為什麼不敲你不叫,一敲你就叫呢?條件反射還是咋的?張亮隻得在心裏罵:狗日的,狗東西。還是不起來開門。他知道後麵無非是王奎倒過來罵他,或用腳去踹門。倒過來罵他,張亮自然不喜歡;踹門,他也喜歡不起來。但考慮到王奎那副氣急敗壞的傻樣兒,人挨點罵門挨幾腳踹還是值得的。想到這個,張亮不僅醒透了,而且剛才那種所謂“起床氣”也消了大半。如果他此時突然變成姑娘,不定還得在被窩裏掩上小嘴哧哧發笑。張亮的嘴挺大的,笑起來也不哧哧,但他還是被“掩上小嘴哧哧發笑”這個比喻搞得有點害羞。
所以,張亮沒笑。事實上王奎也沒有倒過來罵和踹門。敲門聲不急不慢、一如既往地響著。“咚,咚,咚”,節奏清晰,完全可以當作半夜雨點落在瓦棚上的所謂天籟之音,道理上還挺詩意挺催眠的。不過,這後來有所變化,成了“咚,咚的咚,咚,咚的咚”。這使張亮想到王奎此時大概已作出百無聊賴的姿勢在敲門了。要麼是一手叉著腰、晃著一條腿在敲,要麼是斜靠在門上在敲。真令人好奇,王奎哪來的這麼大耐心呢?簡直不像是王奎在敲門。但不是王奎又有誰會敲他張亮的門呢?
真是越想越好奇。相比於敲門聲,張亮漸漸地倒是沒有耐心了,沒有耐心和一個陌生的敲門聲繼續僵持下去。於是他輕輕掀開被子,小心下地,盡量不使床板發出吱嘎吱嘎的響聲。他的小心奏了效,床板很配合地一聲沒吭。張亮受到鼓勵,於是走向門口的腳步也有如貓行。他清楚得很,並不是所有赤腳行走都有這樣好的效果的,連自己都聽不見足音,何況門外?站在門口,他倒沒急著開門,而是悶悶地深吸一口氣,想:打開門鎖即便輕手輕腳也會有聲音,而且聲音還會通過門鎖的金屬及門板這些幹脆的導體傳出去,絲毫動靜都能叫門外人察覺。所以,張亮以所謂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打開了門。於是,王奎將“咚”之後的“咚的咚”準確無誤地敲在了前者的腦門上。
就是王奎,還是王奎,確實是王奎,而且,他身邊身後沒有其他人。
讓你失望了。張亮就是這麼失望的,他大概覺得自己猛開門既可以嚇嚇王奎,也可以嚇嚇王奎身後藏著的某個人(很可能是姑娘)。可惜沒有。不僅沒有王奎之外的人,也沒有嚇著王奎。王奎連頭都沒抬,直接將指關節順利地敲在了張亮的腦門上。張亮真想甩上門繼續讓王奎敲。當他想這麼做的時候,王奎伸手擋住了門,然後從他自己製造出的門縫裏別了進來,因為是自己製造給自己別,所以那條門縫不大不小,恰到好處,正好給他進來。
“有東西吃嗎?”王奎進了屋子,第一次抬頭看著張亮,問。
張亮已經爬到床上了,再次用被子蒙著腦袋(第三次了),沒好氣地說:“嗚嗚嗚。”
王奎就到灶前自己找。他揭揭這個鍋,翻翻那個碗,結果什麼也沒有。沒有辦法,他隻好走到床上替張亮第三次掀開被子,問:“有東西吃嗎?”
“操你媽的。”張亮確實生氣了,不僅生氣,還有失望。他在想,如果王奎帶來個姑娘,多好,可他沒有,所以他說了句,“吃屎去吧!”就又奪回被子第四次蒙住了腦袋。
王奎就說:“你怎麼了,病了嗎?”
這個,張亮不得不第四次掀開被子坐起來。不是他怎麼了,而是王奎怎麼了的問題。王奎,這麼個男的,張亮太熟悉了,他都活到三十三歲了,還沒找到工作,也沒找到老婆,跟街口那個洗頭房一個叫小朱的女的搞了多次也沒給錢,好在較熟,賒著。王奎,這個混得如此之差的混子,他今天到底怎麼了,為什麼那樣敲門,為什麼現在這樣說話?說實話,我都覺得好奇,張亮自不待言。
“嗬嗬,你這樣看我幹嗎?”王奎被張亮看得有點不好意思起來,要命的是張亮還看到他臉紅了一小下,雖然小,雖然淺,雖然快,但還是被張亮發現了。
現在,張亮問:“我說王奎,你沒事吧?”
“事?”王奎東張西望了一道,說,“什麼事?哦,我沒事,你呢?”
“操,那你自己找吃的去吧,我睡了。”張亮這次沒有蒙腦袋,就這麼把腦袋墊在枕頭上看著站在那兒的王奎。
王奎也看著他。張亮發現他的嘴角有一絲微笑。於是他隻得朝裏側著睡了。他盯著牆上的洞看,他發現這個洞越來越大,照這樣發展下去,洞遲早要通掉,那麼以他這樣的睡姿就可以直接看到外麵。如果外麵不是房東家同樣的那些小房子,那麼張亮就可以看到房東家左邊另一家的窗子。在那扇窗子後有個女高中生天天晚上看書要到11點。可惜這個女高中生沒有“女高中生”這個名稱漂亮。不知道為什麼,她長那麼胖,胖得張亮似乎現在就能通過這個睡姿發現她兩條擺放在寫字台下的粗腿。
後來,張亮聽到背後的聲音,他努力把思想從胖高中女生的大腿上收回來。想想王奎搞出的那聲音是什麼。是什麼呢?哦,他在吃東西。吃什麼呢?一定是地上那些胡蘿卜。於是張亮回頭看了看,果然不出所料,王奎在吃胡蘿卜。在吃之前,看來他洗過一遍,除了他潮濕的手上抓著一根在啃,在桌子上還堆了五六根。這些粗細不等的胡蘿卜,怎麼說呢,形狀居然那樣仿生,色彩居然那樣鮮豔,整個房子似乎都因之亮了起來。他吃得真香,而且嘎嘣嘎嘣的聲音使王奎那副糟糕的煙牙瞬間顯得無比鋒利和雪白。就是說,張亮也被他搞起了食欲,而且是隻針對胡蘿卜的食欲。
“給我吃個。”張亮說。
王奎便從桌上揀了一個細點的扔到了床上。
很簡單,幾根胡蘿卜會使我們的日子明亮許多,心情也壞不到哪兒去。
“你最近怎麼樣?”張亮邊吃邊問。
“還好吧,沒怎麼樣。”王奎邊吃邊答。
“你上次搞的那些錢呢,借點給我用,下午我要去辦個事。”張亮繼續邊吃邊說。
“什麼事?”王奎也繼續邊吃邊說。
“哦,你就別問了,真有事。你不會花完了吧?”張亮終於停了一下看著王奎。
“是的,花完了。”王奎把一根吃完的胡蘿卜所剩下的根蒂扔到了原來擺放胡蘿卜的角落裏,順手又從桌上拿起了一根。
“我操,怎麼可能?!不很少啊那些錢。”張亮不僅不再吃,而且開始穿起了衣服。
“你操也沒用,確實用完了。”
“你看著我,老實交代,你怎麼用得這麼快?”張亮說完覺得這話挺肉麻的。
“操,肉麻,”王奎也覺得了,所以他不可能看著張亮,而是盯著胡蘿卜說,“真用完了。”
“真的?”
“真的。”
張亮隻好把穿了一半的衣服又脫了,再次爬到床上。
王奎於是說:“你還是起來吧,給我睡一下,我困死了。”
張亮看看他,這才發現,王奎的眼睛布滿血絲,很紅很紅,真像一隻吃完胡蘿卜的兔子。
“昨晚幹什麼了,又去小朱那兒了?”
王奎邊脫衣服邊說:“是啊,不去她那兒去哪兒呢。”
“哦,都還了吧,難怪用完了呢。”張亮恍然大悟,好像很聰明的樣子。
“往裏麵去點,”王奎開始朝床上擠,“還個屁,昨晚一夜麻將,全輸給這個臭婊子啦。”
“操,你他媽的真有出息,活該——去你媽的,到那一頭去睡。”張亮罵著給王奎扔了個枕頭。
王奎很快就打起了呼嚕。
兩個人睡挺擠的,剛開始張亮很煩躁,幾次想起來幹點什麼,但他還是覺得沒什麼值得幹的,所以就一直賴在床上,後來也睡著了,但睡得很淺,我現在隻要輕輕一喊,他就能醒過來。
當然,我憑什麼喊他呢,懶得喊他。我寫我的小說而已,他睡他的覺。不過,我小說寫到這裏,覺得有點為難,想找本書看看人家怎麼寫的。就在我找書看的時候,張亮醒了。
他說:“你手上什麼書?給我看看。”
“操,你搞得很有文化啊,看吧。”說著我就把書給了他。
他翻了翻,就丟在一邊。說是不好看。
我覺得這挺可惜的,拿到本書結果卻一字不看,太可惜了。所以我就指了一段給他讀。這一段如下。
兩隻土狗正在離她家大門口不遠的地方交媾。邱大立的奶奶有點奇怪,自言自語著說:大熱天的,它們真想得出來。經過它們時,兩隻狗自動分開了,用憂鬱的狗眼瞟了瞟邱大立的奶奶,挺不好意思地分頭朝相反的方向慢跑而去。一隻停在了往北五十米開外的一個小土丘上,蹲在地上翹起後腿哀怨地舔起了它那根直棱棱朝斜上方豎起的生殖器官,由於蒙上了一層透明的夜幕,那個東西顯得黑紅黑紅的。另一隻幾乎是同時停在了往南五十米開外的另一個小土丘上,也蹲在地上翹起後腿哀怨地舔起了它那根直棱棱朝斜上方豎起的生殖器官,由於蒙上了一層透明的夜幕,那個東西顯得同樣黑紅黑紅的顏色。
——(李紅旗《幸運兒》P85/華夏出版社/2004年1月版)。
張亮順著我的手指頭讀完上述文字,一腳就將熟睡中的王奎蹬下了床。
話說我輩在春天。
剛開始,柳樹有點小綠,不太注意,看不出來。後來,綠得狠了,下麵還有青蛙叫。青蛙叫的那個擬聲詞很醜,我就不寫了。這就是說,春天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