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你整天小男小女的像什麼話?”我爹終於開始教導我了。
“是的,老子,你說得對,不像話。”
“別以為知道錯就完了,沒那麼簡單。”
“好的,那你說我該怎麼辦?”
“去,把那筐土豆削削。”他說。
我和我爹都是土豆愛好者,因為我媽死得早,我感覺自己是吃土豆吃大的。我們不將土豆做成其他,而隻將它切成塊狀水煮了吃。在我們看來,沒有比水煮的土豆更好的土豆了,也沒有比水煮的土豆更好吃的東西了。對我來說,這得力於遺傳;對他來說,隻有他媽鬼知道了。
所以,我在削土豆皮的時候問他,我說:“老子,你吃土豆不厭倦嗎這麼多年了?”
他繼續吱啦吱啦擺弄他那個半導體,沒有接我的話。他希望趕在土豆燒熟之前可以聽一段單田芳的《趙匡胤演義》。這個半導體已經很多年了,當年我在外麵被人打破了腦袋,他就是靠這個半導體來安慰我,放一些莫名其妙的曲子,我就用手捂著流血的腦袋聽歌曲,樣子一點不像傻子。如今,我長大了,按他的話說開始小男小女了,回來了居然有時還搞點眼淚淌一家夥,他說:“兒子,你退步了。”
“真的一點不厭倦嗎?”我又問道。
“別吵,等我把它搞好再說。”我看見他腦袋在那個半導體上方晃來晃去,他的腦袋挺大的,可能白頭發多了使之增大。
“好吧,”我說,“其實你可以新買一個,都這麼多年了,它也該歇歇了。”
“說得輕巧,錢呢?”
我沒話說了。是的。錢呢?沒錢。他沒有,我也沒有。所以,我隻能做個土豆口型,就像土豆塞在口中,更像土豆從口中拔出之後。
但我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包括我削完土豆到吃完土豆的整個過程。在這個漫長的過程中,他的半導體修好了,單田芳也說完了那個章節。趙匡胤被迫把黃顏色的袍子披在身上,然後說了個“朕”。我很想第三次提出那個問題,就是你吃土豆不厭倦嗎?但我不好意思去說。我知道有很多問題都是因為不好意思去說就那麼不了了之的。我想到從趙匡胤那個年代至今,該有多少此類情況、多少個問題都因此被忽略了啊,而且將來還勢必如此繼續下去。我很難過,內心充滿了遺憾和苦悶。
我走到窗前,看見外麵下雨了。沒有閃電,沒有雷鳴,天默默無聞、悄無聲息地下著雨。這令人感到涼爽,感到秋天就要到了。也許它能下上個十天半月,也可能像兒戲似的鬧著玩玩就歇了。
“兒子,別想了,去睡吧。”我爹在我身後說。
“好的,”我轉身向自己的房間走去,並真的邊走邊打著哈欠說,“睡。”
在我進房門的時候,我又聽到他在我身後說:“厭倦吃土豆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以後別提了。”
其實我們以前吃土豆一直是不削皮的。那時候我爹說,削皮不好,營養就在皮裏,削了皮吃等於吃屎。這一情況改變自去年冬天,那天他在報紙的養生欄看到一則消息,說是土豆皮吃多了會得癌症。他看完後就立即拿給我看。我看完後,他又搶了過去,並找出剪刀,將那則消息剪了下來,貼在了他那本黑皮抄本裏。這個抄本裏有許多這樣的內容,它包含著種種生活常識及其他社會新聞。有一天,我閑著沒事拿那本子隨手翻翻,翻完就放在窗台上,他回來沒找到,急得跟個猴子似的。我看到他那個樣子感到害怕,當我看到他居然跑到衛生間脫下褲子坐在馬桶上裝成大便的樣子時,更感到害怕。他失魂落魄以至都忘了自己當天的屎早已拉完。天哪!好在後來我們還是在窗台發現了那本抄本,它安然無恙,一頁不少。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看過那個抄本。
我躺在床上想到這些事情,感到心裏更加不好受了。我並不想看那抄本,如果我真的有強烈的閱讀欲望,盡可以把它翻出來。就在他房間,就在他的床上,就在他的褥子底下,就在那疊過期的票據上方擺著。真的,我不想看他的抄本。於是我站了起來,而且還穿上了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