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良田唯有深耕細作(2 / 3)

推開他的門,撲麵而來的就是他的鼾聲。多年以來,他一直是這麼睡覺的。正像人們說的那樣,如果他不再打鼾,並不是“止鼾靈”起了藥效,而是他已死了。還是正像人們說的那樣,如果我在推開他的門時沒能被這麼巨大的鼾聲撞個滿懷,那麼可能我就死了。

屋外,是街道上半夜來往的車輛。它們在這麼深的夜來往於我們的樓下,就像隻是一群機器,而並沒有人在其中駕駛。偶有燈光從窗口照入,這使我母親的肖像在鏡框裏忽明忽滅。她還很年輕,也許談不上漂亮,但多年以來並不影響我們愛著她。我的外祖父外祖母並無兄弟姐妹,他們也沒生下七個八個,隻生了我母親一人。我的意思是說,我母親多年前的死掉使她接近完美地死掉了。之所以還沒完美,乃是因為她的丈夫和兒子還活著,還知道她曾經活著。當我們也死掉,她就完美了。到那時,世界上將沒有一個人知道曾經有過她這麼個女人,沒有人知道三十年前的春天,她和我的父親是一對柔情蜜意的情侶。據我爹說,那個春天,他和母親在一條街上走了整整一個下午,其間他們沒有一句交流,也未看對方一眼,隻有陽光下的影子越來越長,直到兩人分手回家。我常常感到自己就是我爹,和我的母親也那樣走過一段路,我感到她的肢體是那麼柔軟,感到她那麼美好,我多麼愛她。

是的,我的母親,我媽,我娘,她死得真早,挺遺憾的。不過也死得其時,她不再衰老,不再大媽,我真希望她連我也不生就死掉,那樣的話可能會更好。可能,我這想法有點自私。

“老子,”我喊了聲,想看看他醒著沒,所以又喊了聲,“爹。”

他轉了個身對著我,但鼾聲未曾停止。看來他睡得很沉。

那個黑抄本就在他的腦袋下壓著,所以,我去搬他的腦袋。他的腦袋還挺重的,估計有四五斤,看來我得兩隻手去搬。在搬的過程中,我想到砍頭,也就是說,人的頭砍了,大概大點的四五斤,小點的三兩斤。於是我痛苦地想,爹,我沒有砍你的頭,請你原諒。

他還是沒醒。即便我像搬個大菠蘿那樣搬得他腦袋或東或西,他仍然不醒,持續發出巨大的鼾聲。說實話,我為他年紀至此仍有這麼好的睡眠感到慶幸,另外,我也為他像個豬那樣睡得這麼死感到羞辱。於是,我對著他的耳朵又喊了聲:“爹。”

聲音不大,因為我不想吵醒他。

終於,我按照自己的想象,在那個方位找到了抄本。它確實在褥子底下,確實漂浮在一疊過期票據的上方。因為黑,當我掀開褥子發現它的時候差點以為自己在父親的床上發現了一個方方的地道入口,腦子“嗡”地一下,一陣暈眩。

為了不使燈光轉彎到達父親的床頭把他搞醒,我隻好找了半截蠟燭。半年前,我們這兒曾停過一次電,蠟燭是那時候買的。後來電來了,蠟燭被我隨手塞在床腿上一個被蛀空的洞裏。沒想到我居然能清晰地記起半年前的事,並準確地從黑暗中把它從洞裏扒拉出來。很短的蠟燭頭,因為季節,已發黃發黑變形癱軟。

在抄本上,我沒能發現自己感興趣的東西。當然,提到興趣,正是我的弱項。我對什麼都沒有興趣。這是為什麼,我想可能唯有我早已死掉的母親可以解釋。

我已說過,我其實並不想看這個抄本。現在看了,也沒有什麼能讓我產生興趣。我隻能信手翻一頁,然後簡單說一下其中的內容。

這一頁說的是,小營公社的社員在光榮正確的偉大的毛澤東思想的指引下,在公社黨委書記周克民的帶領下,對小營公社6871畝良田進行了改造,按照科學方法,分季種上了玉米、小麥、黃豆、水稻和高粱等農作物,並於當年獲得了巨大的豐收,農業產值較之去年,有了54.83%的提高。公社黨委書記周克民在介紹經驗時,說道:“良田唯有深耕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