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愛誰誰(1 / 3)

我挺惡心的其實。

把白小雲送上火車,出車站後,我又聞了聞自己的手指。具體是食指和中指,在這兩根惡心的手指上依舊纏繞著那個被送上火車的女人下體的氣息。我可以肯定,白小雲如果沒有更多的婦女疾病的話,或多或少有點炎症。這因人而異,也就是說,有的女人有,有的女人沒有,白小雲不幸地屬於前者而已,並不說明其他問題。我跟她的關係還沒有深化到有必要建議後者該用點藥物解決這個問題的程度。這當然取決於我們的共識,即彼此都沒有興趣深化關係。她是個過路女人。我對她來說,也隻是旅途中的一站,充其量是個借住幾宿的地點,一如位於湖邊的那個名叫“湖光山色”的小賓館。在我印象裏,她每次路過南京都會住在那兒(簡直住出了感情),我呢,也便放著好好的家不住,去陪她住幾晚。說實話,我不認為自己有陪她住賓館的義務。但怎麼說好一點呢?我得承認,我是個沒有穩定性生活的男人,逮著機會,我隻能廢寢忘食地補償或預支,然後再渺渺無期地等待下一次機會。在送她上火車前二十分鍾,我們仍然在湖光山色賓館3012房間的兩張床的其中之一上幹著那件乏味的事。我們在這有限的幾天裏已幹了無數次這件事。甚至我已經記不清我們究竟幹了多少次,記不清每次都有哪些具體的情況。對於這件事情的回憶,我們無須作出認真思考的神情,而隻需像記住案板上的肉那樣記住肉、肉色、殘缺不全和四仰八叉的肢體即可。在這種場合下,麵目可以忽略不計,人體也顯得零亂而破碎,器官的隨意放置、組合和剝離,這就是記憶。我認為,其實質與沒有性經驗的人的性幻想是一樣的。

二十分鍾前,準確地說,是四十分鍾前,我及時地意識到白小雲即將離開,於是決定省去午飯,把時間充分利用起來,以分秒必爭的態度來對待譬如朝露般脆弱的情感和被誇大的欲望。她也沒反對。她這人挺好說話的。總體來說,我們相處得一直很愉快,每次都情況相仿佛。我堅信,對白小雲來說,南京有個我令她多少感到一絲親切。對我來說,也是。我偶爾會躺在自己家裏的床上想念遠在北京的白小雲,激動之下還撥電話發短信表情達意。當然,一般情況我不會這麼做,我不想打攪她的生活,她也不會很樂意這種本質上是騷擾的打攪。每每我都可以想象得到她此時正精疲力竭完全以肉的方式和一個北京男人呼呼大睡。想到這個場麵,我沒有別的感覺,隻是親切。那個男人是誰一點不重要。以我的智力來看,那個男人和我之間可能性的區別,完全可以忽略不計。愛誰誰。嗯,“愛誰誰”是白小雲的口頭禪,是北京話。她不是北京人,她隻是從陝西的一個小鎮上千裏迢迢趕到北京,以為並一直幻想著過上像模像樣生活的女人而已。我理解“愛誰誰”這個北京口語和白小雲之間微妙的關係,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它寄托了白小雲後半生的欲望和日漸衰老的青春,它必將成為她生活的基本方針,它簡直就是生存之道。在此我必須承認,白小雲對我的看法也大致如此。這正是我和她之間的感情基礎——如果我們確實存在那種值得稱道的感情的話。

如你所知,二十分鍾並沒有解決我的問題。我們必須終止,然後趕往車站。我們不可能為了解決問題而不把時不我待的火車放在眼裏。我們隻能約定在不可知的將來,也就是“下一次”完成我們未竟的事業。這個小小的約定彌補了未竟的遺憾,反而使我們感到了愉快。這是一種心理上的拉鉤協約,像兩個孩子之間的那點體積微小的秘密,多麼可愛。我們幾乎達到了親密無間的地步,可以共同使用一個漱口杯,使用一條毛巾,可以合夥抽完一根我並不喜歡的中南海。我們心照不宣地把彼此的氣味和病菌(也許包括她的炎症)互相傳染。

大概正是因此,在我和她倉促地套上衣服趕往車站的時候,我忘掉了去洗一洗這兩根現在令我感到惡心的手指。我像個京戲花旦那樣翹著這兩根手指在車站的出口東張西望,但這是徒勞的,這裏沒有可以供我洗手的水龍頭。我懊惱地想到自己得把這兩根手指帶回家,一股絕望的情緒就毫無理智地升了上來。我不想把這兩根手指帶回家,實話跟你說吧,我有潔癖。

在出車站的時候,我看到站在出口處四下攬客的大哥。我的大哥,我父親的兄長的兒子,我的堂兄,久違的兄弟,我的親人。如果不是我太疲憊的話,我會把自己的情緒通過一係列動作表達出來,而不隻是從後麵拍一拍他的肩膀。而如果我能夠像個詩人那樣情緒激動的話,我或許會請求他:大哥,幫我殺個人吧。

真的,我小的時候經常對大哥提“幫我殺個人吧”之類的要求。也就是說,我對他提過很多要求。可惜的是,他即便每次爽快地答應下來,而且還把胸脯拍得砰砰響,完成的次數也並不多,而且質量也不高。我記得剛升初中那會兒,他已經初三了,發育了,雖然也不高大,但在我看來力大無比。每天上學放學,他都把我擺放在自行車架上馱來馱去,上坡都不叫我下來,回到家他還得到河邊挑一擔水經過我家門前。我那時候才升初中,人生地不熟的,也沒發育,被人打了,我就去找大哥,他來了。在我們終於在操場一角找到那個打我的家夥之後,發現他的身後站了一大幫人。於是我再次被揍了頓,大哥也被打了。那幫人把我們丟在空蕩蕩的操場上走了,我哭著問大哥怎麼辦,大哥用一根粗細合適的木棍塞住鮮血直流的鼻孔後安慰我說:“別怕,我也有幫兄弟,會找他們幫你報仇的。”不過,很快大哥就畢業到社會上謀生活去了,沒有報仇,我也最終和那打我的同學成為好兄弟。我之所以舉這個例子是想說明,我的大哥總是想幫我,但經常幫不上我,他能力有限,就在他幫不上我的這個過程中,我也發育了,並且意識到光靠大哥是沒用的。從某種意義上說,大哥還是幫了我。

大概正是因此我才向他不斷地提要求,不斷地叫他幫我殺人。殺人?別傻了,我們誰也不會殺人,沒那膽量,也沒必要。人家活得好好的,剛從家裏出來,吃了稀飯、鹹菜,也吃了他媽媽給煮的雞蛋,你把人家就這麼弄死了,稀飯、鹹菜和雞蛋都沒消化完,而且還會讓他媽媽第二天早上煮了雞蛋沒人吃。這多殘忍!想到這個我都想哭,因為我媽媽每天早上都給我煮個雞蛋,大媽也給大哥煮雞蛋。殺人是個說法,是個情緒問題。如果有那麼一天,它成為我的現實問題,那麼,我不會坐在這裏跟你們說這些。

大哥很吃驚,然後高興地問:“到這兒幹嗎呢你?”

“送個人,你呢?”我明知故問。他開麵的的,在出口能幹嗎?拉人拉貨唄。

以上主要是我們兄弟有點激動。

能在車站遇見,還挺新奇的。我和大哥沒有過這種經曆,我們以前都是在家裏和學校遇見。那時候我們一大家子住一院子裏,到了我高中才因拆遷兩家分開了。這之後,兩家來往才可以看到他。後來他也娶了老婆,來往就少了。這是我前麵提到的“久違”所在。現在,我居然在車站遇見了我久違的大哥,我是多麼激動,我激動的原因主要是,如果不是送白小雲,就不可能遇見,如果不是遇見,我就根本不可能無緣無故地想到這世上還有我大哥這麼個人。大哥怎麼想的,我不知道,總之他也激動,甚至把生意丟開與我說來說去盡說些廢話。

看來他生意已談了一半,那個拎大塑料包的中年漢子就站在他的身邊,依依不舍的模樣。他冷不丁插進來一句話,問:“你到底還送不送啊?”

“40,不能再少了。”大哥說著,並沒看他,仍然笑著看著我,並一個勁拍我肩膀,把我肩膀都拍酸了。

“好吧,”那中年人拉了大哥的胳膊一把說,“就這麼說了,35。”說著他就拖著瘦弱的大哥往不遠處那輛這幾年一下子就老下去的麵的走去。

大哥被他拖著,還是笑著看著我,就像一個被拉往屠宰場的人為了安慰悲痛欲絕的親人。這看起來又並不像他要永遠地離開我們,而是我們要永遠地離開他。所以我趕了上去,把被拖來拖去的大哥解救下來。

“上車!”大哥叫道。

我和那中年人一起上了車。

中年人去一個叫藤子村的地方,送去之後,大哥並沒有返回火車站,而是帶著我去了紅山小區,那裏住著一位叫老陳的無線電修理工。老陳家條件不錯,除了紅山小區那套房,另外還有套房,環境更好,麵積更大,是留給他那位適齡女兒結婚用的。他需要個女婿,大哥希望我試試看能不能做他的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