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趙清河(2 / 3)

不過他後來沒考上東大,考到師大了。考上不久他就來東大找我玩,我請他吃了飯,帶他在東大轉了轉,後來就到了操場。他想看一看我所說的那種情況,很激動。可惜沒看到。再後來我們也把這事淡忘了。

李唐是我新近認識的好朋友。我們是在一個酒吧遇見的。那天酒吧在搞什麼搖滾演出,我被一撥朋友拉去欣賞,感覺不太強烈,耳朵就那樣了,隻是眼睛到處亂看。在我印象裏,這樣烏煙瘴氣的酒吧說不定有些姑娘可以搞一把呢。當時李唐也在,跟我一樣亂看。不過,他一個人,有點孤單的樣子。他向我要了一支煙抽,我就給了他一支,並把打火機給了他。從此這個一塊錢就可以買到卻已被我使用了長達三個月的打火機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後來和他一起出來找地方喝酒時我又新買了個打火機。至於那個消失的打火機,至今我也沒向李唐提起過。提它幹嗎?神經。寫小說也不用提它。李唐就是在大排檔跟我說起了趙清河。他說:“說了你別介意,我有個朋友我覺得很適合你,他叫趙清河,我非常想把他介紹給你認識一下,可惜他去年這時候跟人打架被人打死了。”

作家需要下鄉體驗生活。

趙清河死於一場意外,就像我寫一篇小說也是意外一樣。

我不是小說家。在我看來,詩人啊小說家啊什麼的很值得商量,不,是商榷。長期以來,他們貴族著、良心著、哲理著……可我們就是不尿他那一壺。那,我為什麼要寫小說呢?你大概會問這個問題。你要真這麼問,我可能會罵你,李唐就被我罵過無數次,他把這個問題顛來倒去地問個不歇,使我懷疑他的智力。懷疑他的智力又使我開始懷疑自己的智力——我居然跟這麼個東西做好朋友,我的腦子究竟出了什麼故障?

避重就輕是沒有用的。話說回來,我不寫小說我幹嗎呢?我好逸惡勞,沒力氣勞動,不愛上班,也不愛娛樂,也沒有姑娘愛。當然,不愛不說明你不幹那些事。偶爾也有姑娘,偶爾也苦著個臉出現在娛樂場所,每天也去上班。這就是生活啊。

我幹什麼工作?這個問題一般人我不說。我隻能告訴你,我在個事業單位上班。單位在我們國家有事業和企業之分。我的理解是,企業造點東西,使這個世界或多或少添點可以看得見摸得著的產品,貢獻是顯著的;事業呢,什麼也看不到,就看到夾著皮包的人上午鑽進了辦公室,下午又鑽了出來。我沒有皮包,這是個態度問題,領導看在眼裏,不滿與日俱增。

領導把我請到他的辦公室。所謂“談談”。

“聽說你寫小說?”他問。

“沒,”我說,“你聽誰這麼虛構我呢?”

“聽說而已,”他遞了根煙,繼續說道,“為什麼不寫呢?你挺有才華的。”

“就是,你老不提我幹,使我深感懷才不遇啊。”我把自己逗樂了。

“哈,你看你看,你的才華就這張嘴,要多動手幹活啊。”

“我沒幹嗎?幹了啊。”我想了想,又補充道,“不過我承認我幹活質量不高,這是能力問題。”

“不是,”領導開始嚴肅起來,他像領袖那樣揮舞手掌,“不是你自以為的那個樣子的,還用我說嗎,說了你別生氣,你的問題就是工作態度太不端正,可以說是極端不負責任。”

“我不生氣,領導,你還是舉點例子吧,否則我不太理解不端正和不負責在什麼地方,你說說看。”

領導沒舉例。他放緩口氣說:“你工作也不少年了,雖說我是領導你是群眾,其實你也知道,在我們這樣的單位,誰跟誰,他媽還不是彼此彼此,大家都抬著混,互相幫襯幫襯嘛。你就是一直這樣混下去,我也不能把你怎麼樣,能把你怎樣的是區裏麵,是上級的人事部門,我又何苦向他們打你的報告呢?”“別,你別說了,我怕了你了。”“我知道你的想法。跟你說實話,現在的小年輕到我們這樣的單位,那可沒你這麼好命,想進還進不來。你我都是當年國家分配,這是個優勢,飯碗比他們硬點。但千萬不能大意啊兄弟,社會發展的趨勢是什麼你比我清楚,是競爭,是能者多勞。引進競爭機製和實行末位淘汰製,這不定哪天就要落實到我們這兒來了。你說到那時作為領導我該怎麼辦?你倒是給我想想辦法。”

“啊,沒辦法,我能有什麼辦法?一點辦法也沒有。”

領導說的何嚐不在理呢?如果我是領導,我又怎能容忍下麵的人不好好幹活呢?我還真為這個問題琢磨了許久。

過了幾天,我把領導請來吃飯。酒桌上我們交流了一些黃段子,批評了一些同事政策水平的低下,時間就過去得差不多了。領導搖搖晃晃要走,我豈能讓他走?我說,我們唱歌去吧。我們又去唱歌。

在KTV包間,領導使用美聲唱法高歌了幾首革命歌曲。這不奇怪,我接觸過許多這樣的中年人,他們普遍習慣使用美聲唱法來掩飾不完整的五音,來唱響他們當年的青春歲月。懷舊,甚而有種令人淚花滾滾的親切。為了不使領導感到無趣,我還陪著他唱了一首《敖包相會》。當然,女聲由我捏著嗓子尖叫了一番。領導很開心。他去衛生間回來搖著頭告訴我,看見了一些小姐,他說他沒想到在這樣的地方,也就是唱革命歌曲的地方也會有小姐。我說:“那我們叫個來一起唱吧。”他眼睛亮了亮,又暗淡下去,說:“算了,有話你說吧,老弟。”

“領導,能不能給我個停薪留職呢?”

“現在沒這說法了,操作起來太難,這是實話。”

“我知道你沒騙我,難道一點希望也沒有?”

“真沒希望。”

各位,就是這麼著,才華橫溢的我主動離開了單位,英雄再無用武之地。

李唐獲知我脫離單位,問我:“那你以後怎麼辦呢?”我說:“那還能怎麼辦,當作家唄。”

這麼說有可能算是個幽默,其實我的意思是說,作家這玩意兒完全是個借口,當不得真的,發不了大財就不說了,主要問題是當作家是像我這樣的垃圾(前女友語)才願意並隻能幹的事情。當然,關於這個問題,也有另外一種高論: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如果真是這樣,我得感謝瞎了眼的上帝,感謝他閑得太慌好好的把自己眼睛戳瞎。上帝瞎後,某人說他是作家確實能令不少人肅然起敬,尤其是那些著名的和專業的。他們每天坐在家裏,坐在考究的書房裏,環顧豐富的藏書,露出平和的表情,然後開始寫字。一稿二稿三四稿,然後寫封稱對方為“××兄”的投稿信給熟悉的編輯,這樣很快就刊登在了發行量不超過10000冊的雜誌上。機會好的,就像中體彩那樣,也有獲得由相關組織頒發的文學獎的可能。發表、出書、獲獎,雖然沒什麼人看他們那些莫名其妙的優秀作品,但他們的生活確實不像我這樣這麼缺錢。我好逸惡勞,沒錢是活該。如果他們的東西被翻拍成影視,那,了不得了,馬上由不著名開始著名,由著名而權威,由普通作協會員而作協領導幹部。甚至他們作為下崗職工的臉色苦巴巴的老婆也很快再就業了。

垃圾!我前女友嘴上這麼說過,相信她心裏也是這麼說的。如果像我這樣的垃圾也能成為人類靈魂的工程師,那算不算是褻瀆呢?我對李唐說,出現在我們這個幾千年文明國度裏的那些坐在家裏,數十年如一日地進行所謂文學創作的專業作家,是人類社會有史以來最古怪的群體,是上帝(假如這個老頭沒有因為失明而厭倦生活自殺的話)的恥辱。但,我決定加入他們的行列,原因是,我比以前更加無所事事了。

“但你有那水平嗎?”李唐說,“也就是你能混出來嗎?比如說,你的東西能發表在雜誌上引起評論家注意,然後被報刊轉載,結集出版,又拍成影視,躋身於文聯會議座席的前列嗎?”

聽了他的話,我悲傷地低下了腦袋,發自肺腑地說:“兄弟,你能不能給我點鼓勵?”

我突然想到了趙清河,他死了,真可憐。可是那個失手把他打死的煙酒店小老板又何嚐幸福?據說,他被判了十幾年刑。李唐出席了法庭判決,判決雖然早已大概知道,但由威嚴的法官使用鏗鏘有力的帶有方言色彩的普通話繪聲繪色地報出來,小老板的老婆還是一下子就地癱倒在法院。她年紀輕輕,略有風姿,你叫她這十幾年怎麼過,你叫她這麼雙打麻將的小手怎麼撫養年幼的小孩?

公道、良知、憐憫、同情、伸張、鼓吹、喊叫……這是我們該幹的嗎?它們是“幹”嗎?它們軟弱如無,什麼也不是。而我們的作家卻把這些引為利器,躲在小書齋裏喝碗壯陽的湯,然後憤而疾書。

我陷入了困惑。我應該出去走走。

還是李唐。他打算假期回老家一趟,問我去不去。我高興極了。太高興了。

到李唐老家,可以坐火車,也可以坐長途汽車。我想坐火車,李唐說不好。火車並不比汽車快,此其一;二,下了火車還得坐當地小公交,麻煩,不如長途汽車可以直接把我們扔在他們的村口。

我不喜歡坐這種長途汽車,它們總是超載,空調永遠也不能把裏麵那些固有的氣味排除幹淨。不過,我都落魄成這樣了,還講究什麼呢?講究是貴族和富人的專利,窮人被剝奪了這個權利,剝奪了衛生,剝奪了新鮮空氣。

車在途中,免不了加油、吃飯什麼的。每到這種情況乘客都得趕緊下車排泄一下。規矩如此,你不下車排泄,過會兒想了,司機絕對不會因為你而停下來。李唐拉我去,我說,沒有尿。李唐說,沒有也要擠幾滴。硬是死活把我拉到路邊尿了尿。一排男人就這麼站在路邊紛紛掏出家夥開始撒尿,場麵蔚為壯觀。我說女人呢?李唐指了指加油站後麵那堵牆,她們在那兒集體褪褲下蹲,尿完了站起身,腦袋露出牆頭,一聳一聳地在動,這應該是係褲子吧。

沒有男人去牆後尿,也沒有女人在路邊草叢裏解決問題,大家似乎早已接到排泄通知,通知上白紙黑字地指明了各自的排泄場所。我不由得想到了一句:人在江湖。

下車後與李唐走了不到十分鍾就到了他家。沒想到這麼近。回身一望,高速公路原來是從村子的中間穿過去的。李唐說,原來路那邊的幾十戶人家和他們這邊的幾十戶是連在一起的,是一個村子,路修好,便成了兩個村子。這就像蚯蚓,你切斷它,它就成了兩條活體。

在李唐家拜見了其家人,吃了午飯,我們就分別騎上車,李唐在前我在後前往趙清河家。這一點我們之前並未說好,但卻也毋庸置疑。

一路上,李唐不斷和迎麵而來的鄉親用當地方言招呼。我則放眼望去,田裏還有星星點點的人影。他們在勞動,和我的家鄉一樣,他們都是老人,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在路的另一側自然是房屋,以兩層樓房居多,無不貼上了金光閃耀的瓷磚,這不僅和我的家鄉情形相仿,也和人民公廁保持了材料使用上的一致。我們的人民是多麼熱愛瓷磚啊。

趙清河的家不是樓房,而是四間磚瓦房,經驗告訴我,這是兩個兒子一人兩間的布局。你會問,那老夫妻住哪兒?這不用你煩,他們自有去處,鄉下就是如此。不過,趙清河家的房子看起來已很破舊,料有十多年了。四間中已有兩間圍成了個小院,另兩間則空蕩蕩地直視門前的煤渣路。李唐說,有小院的兩間住的是趙清河的兄嫂,已分開了過。自己砌圍牆的舉動說明趙清河的兄嫂不能與他們的長輩搞好關係,大概還有過爭執,否則不會這麼做。

母親早在趙清河大學期間就已死掉,這在當時是件不幸的事,但如果聯係到趙清河的死,其母的早死已是萬幸。住在這被隔離在外的兩間房裏的,現在隻剩下趙父和趙清河的妹妹。他的妹妹在當地職業高中剛剛畢業,料不久之後即會出現在大城市的某個角落成為一個所謂的外來妹。這個姑娘並不怕生,穿著也不是人們出於某種習慣性想象的那樣:帶袢布鞋、直筒褲和花格子上衣。不是,希望大家對鄉村多加了解,趙清河的妹妹穿得幹淨而有朝氣。是:運動鞋、磨白牛仔褲和鵝黃色長袖T恤。

和這樣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兒相比,趙清河的父親顯得更加黑暗和衰老。花白的頭發本身就顯得髒,加之臉色黑黃,穿的也是那種皺巴巴的來自70年代的衣服,褲腳不因為任何原因地卷了上來(習慣),粗壯的小腿裸露在外。那些銅色的肌肉大概說明他還沒老透,還能在田裏苦些年,摳點錢出來。總之這個老頭看起來就像一年到頭不洗澡不洗頭那樣。而他們並非沒有洗澡洗頭的條件。我甚至可以想象到,在他的床邊用以支撐蚊帳的竹竿上一定有一頂趙本山那樣的帽子,四周顏色比頂部深一點,帽簷像豬耳朵那樣耷拉著,一年到頭散發著刺鼻的氣味。因為,我的父親就是如此。我還知道,如此相貌和裝扮,我們一向以“樸實無華”和“真實”之類的詞加以讚美。可我要說的是,為什麼要這樣呢,為什麼全國各地的老農都千篇一律地如此相貌和衣著?是的,你們節省,供你們的子女讀書讀大學,供他們在人前有模有樣,可是,你們自己他媽的就不是人了嗎?

李唐對我的介紹是:南京來的作家,清河的朋友。我未置可否,隻是衝著這個讓我感到痛苦的老頭笑笑。我給老頭敬煙,他繼續作出了我所熟悉的動作,那就是把煙橫過兩個鼻孔,使用它們依次來嗅一下,絕無偏袒,加強記憶。

如你所知,我和這個老頭的談話興趣已降低到了極點,就像我每次回鄉和自己的父親一樣。如果沒有趙清河的妹妹給我們添茶倒水,我大概會不耐煩。嗯哼,趙清河有一個長得很漂亮的妹妹,他地下可以瞑目了。

不談不問趙清河,這是應該的。

聊了會兒,客氣了一番,我就和李唐告辭了。告辭之前,我和李唐分別將自己的聯係方式留給了趙清河的妹妹。如果她想去南京打工,李唐和我或許可以幫點小忙。如果他妹妹不介意的話,也完全可以嫁給我們其中之一。這是未來,無可預料,不提。另外,我要說的是,如果我是大款,我會出於什麼心理順便留點錢給這對父女,可惜我不是。所以,我就不留了。請各位原諒。

我們沒有直接回李唐家,而是朝另外一個方向而去。李唐說,隨便轉轉,看看他以前和趙清河就讀的中學。我突然笑了起來,李唐問我為什麼笑。我沒說。現在可以說了,我覺得可笑的是,我們那個做了鬼的趙清河,曾幾何時成偉人了呢?所謂故居,生活、戰鬥過的地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