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是周末,鄉村中學顯得冷寂。有若幹孩子圍繞著一個鏽跡斑斑的鐵圈投籃球,興致很高。李唐他們當年的教室已被拆除,原址上是一棟新的教學大樓,因為它周圍仍然是過去的破舊房子,新大樓真有點聳入雲霄的氣勢。另外,還是瓷磚。然後我們去操場上坐了會兒。草很茂盛,如果踢足球,球不會滾動出十米遠。李唐說,有一回他的語文書沒帶,老師叫他回家取,他計算了回家和返校的時間後,就躲在這麼厚的草裏睡了一覺。
從學校出來往李唐家去,還經過了他們當地的公社醫院。當然,現在不叫公社醫院,但人們的語言習慣是多麼頑固,就像我們的文人經常稱南京為“金陵”一樣。在經過醫院的時候,李唐突然停下了車。他終於想起了有關趙清河的一件往事。多日以來,李唐已未給我提供過有關趙清河的任何信息了。李唐說,這件事還是趙清河上了大學對他說的。也正是因為這件事,趙清河才在高一留了一級跟李唐同班。
趙清河說。
十六歲吧,快期末考試了。家裏正蓋房子,因為地界,跟鄰居吵。吵沒用,就打。我媽上前跟那家的婦女幹,我媽身體不好,打不過那個婦女。但我媽聰明,她使勁扯那婦女的衣服。是夏天,那婦女衣服就給扯破了,鄉下婦女哪有胸罩呢,所以那婦女兩個大奶子蹦出來了。那家男人一看不得了,撲上來,我趕緊迎上去。哪裏能幹過一個莊稼漢呢。我被他一拳搗在肚子上,立馬就癱了。我媽來扶我,被那個晃著大奶子的婦女趕上來揪了一大把頭發。我媽跟我就躺地上哭,那個慘。幸好我老子及時趕到,否則要吃大虧。但我肚子就一直疼了下去,疼了一天一夜,還是疼。鄰居家也怕了,主動上門帶我去公社醫院看。原來是急性闌尾炎,不是他打的,他鬆了口氣,轉身就走了。但我得留下來開刀。
這個刀據說是最簡單的手術,連我們這樣破的公社醫院都能開。但你可能沒開過這個刀。
在開刀之前有個事情,剃陰毛。闌尾靠那兒不是很遠,毛剃幹淨清清爽爽,便於手術。我不知道醫生憑什麼知道我當時長了毛,他又沒看過我那兒。隻有我自己一個人知道褲襠裏長了毛。醫生是個男的,戴口罩。我們公社醫院也就那幾個醫生,還多數是以前的赤腳醫生轉上來的,大家都認識,但因為他戴口罩,到現在也搞不清楚他是誰。
剃陰毛的時候,我老子一直坐在我的旁邊。他看著那個蒙麵醫生一隻手拽著我的陰莖,一隻手操著刀片唰唰地給我剃。很快,他就剃得平平整整,摸上去連毛樁子都感覺不到,真是一把好手啊。當時我很害羞,其中一個主要原因是我老子也坐那兒看。所以我把眼睛閉得鐵緊。我在心裏想,女人闌尾炎開刀,毛也是這家夥剃嗎?在當時的我看來,簡直不可想象。
剃完毛,醫生替我把短褲提上,命令我老子把床上的毛撣一撣。我老子就在我屁股四周撣毛,還不停地叫我挪動。後來,我媽來了。她應該是從家裏的工地上來。她看到床單上的毛,問我怎麼回事。我沒理她。我老子旁邊插話,告訴了她。
我媽“哦”了一下,然後繼續撣剩下的毛。然後說了句:“我們兒子長大啦。”這沒什麼,很正常,但奇怪的是這句話一說完,她就哇地一聲哭了起來。聲音很大很大,在醫院特別響。她蜷縮在地上,那麼大聲音地哭,她那麼瘦,隻有一個拳頭大小的樣子,我告訴你,我媽當時看起來就像一個剛出生的嬰兒。
她們真漂亮。
情況總是這樣,周末,李唐聯係我,他來我家,或我去他那兒。我們一起吃吃飯,喝點酒。他酒量不大,三瓶啤酒的樣子,在這過程中,他需要去五到六趟衛生間。一般我去他那兒比較多。他租的是單室套,臥室裏有一張床和一個帶鏡子的衣櫥,鏡子變形得厲害,人和鏡中人已不對等,像兩個互相打量的陌生人。床和衣櫥是房東的。硬件隻有電腦是李唐自己的。各種各樣的碟片光盤堆積在電腦桌和窗台上,其中以毛片和電腦遊戲居多。他曾經向我隆重推薦過一款日本遊戲,名字叫《人工少女》。非常完美的三維動畫女孩,這個遊戲就是使用鼠標和鍵盤操作,和她戀愛並做愛。她使用的是日語,這對李唐這樣的“反日分子”十分有效。他說他每次打這個遊戲都會格外激動。我曾站在旁邊看他打這個遊戲,那個名叫KAKA(名字隨便起)的漂亮女孩穿著李唐為她設置的比基尼在海浪拍打的金色沙灘上跑來跑去。她一會兒站在海邊的棧橋上眺望遠方,一會兒來到海灘,站在一棵椰子樹下,用一隻小手握住自己另一隻手腕默默等待。但她不會跑遠,始終圍繞著“我”在轉。“我”輕聲呼喚,向她走近,她笑著又跑了。“我”再呼喚,再走向她,她就不跑了。這時候可以拉她的手,她有點害羞,小嘴動幾動也沒說啥。拉著她可以奔跑,可以散步,然後找一個可以躺下的地方(海灘上,海灘旁邊的房子裏的地板上和床上均可)和她接吻,於是她變得相當害羞和可愛。下麵的場景就是她躺著了,任你所為了。如果沒選好地方,比如在一棵樹邊你就和她接吻,那麼後麵的做愛姿勢會因地製宜,即她扶在樹上,翹起臀部……她的器官是最完美的那種,顏色及其大小。她叫床的聲音常常逼迫李唐把音量關小不至於吵到鄰居。做完愛,她會到房子裏的浴室洗澡,“我”可以大膽地全方位窺視。如果實在受不了,還可以把她放倒在浴室的瓷磚地麵上再幹一次。李唐說,遊戲可以保存,她會和你長相廝守,在島嶼上情情愛愛,白頭到老。前提是,你不要從硬盤中刪除這個遊戲。
如你所知,我也安裝了這個遊戲。
除了吃飯喝酒,我們確實也沒別的可幹。在李唐居住的附近是一所大學,我們經常去那兒附近找家小店吃喝。有一家廣東便當店,因為便宜,我和李唐去過多次。也是因為便宜,我們在那裏可以看到許多大學女生將小坤包放在桌上,並緊雙膝、目光茫然地等待叉雞飯的樣子。我們吃完,這些女生往往還在吃,所以我們並不急著離開。我們像老農那樣因為飽食露出了懶惰的神情,抽支煙,發發呆。那女生終於吃完,她使用紙巾仔細地擦嘴,然後提上小包款款而去。我們也便跟住。大學校園的門口一到傍晚就十分熱鬧,這種熱鬧可以持續到深夜。羊肉串、紫菜飯團、麻辣燙、棉花糖和花束、小飾品之類,一字排開,達上百米之長。這些小販大都是中年人,夫妻兩人忙忙碌碌,就像互不相識那樣堅決不說話,而隻與前來交易的大學生親熱。他們大多操外地口音,似乎南京本地的下崗職工不屑於此,或是一種寬宏和善意,把這些好的謀生機會讓給更為艱難的外地謀生者。我們緊跟的那個女生停在了棉花糖那兒,她買了根,然後邊走邊伸出舌頭去舔。她背對著我們,巨大的棉花糖遠遠勝過她的腦袋,就像黑發披肩的年輕的她正抱著一顆雪白、碩大的老年頭顱在啃。後來她進入了女生宿舍區。女生宿舍區樹木高大而整齊,許多男生抱著屬於他們的女生在樹蔭下輕聲漫語。他們往往還背著書包,這使擁抱顯得吃力而真誠。在他們的身旁,一輛不算新的自行車隨意地靠在樹幹旁。當男生將女生鬆開,互道再見,前者就會跨上那輛自行車穿過樹蔭和宿舍區消失在拐角或人群。在我們的頭頂,除了青翠的樹冠就是那些晾曬在窗外的內衣,它們有的在滴水,有的早已晾幹,積蓄起了灰塵和落葉。看到後者,就像穿在身上會紮她們嬌嫩的皮膚那樣使我們感到也像被紮一般心痛。那個懷抱棉花糖的女生已不知去向,我們隻好返回。
我說:“念大學時你那女朋友呢?”
李唐說:“早分手了。”
“那她去哪兒了呢?”
李唐誠懇地說:“不知道。”然後他問,“你呢?”
我說:“我就不提了,我不重要。”
李唐笑了起來:“哈哈,誰重要呢?”
過了會兒,我歎了口氣,我說:“李唐,你應該找個女孩戀愛戀愛,真的。”
李唐在路邊吐了口痰承認他有這個需求。
“那為什麼不呢?我覺得好奇,你又不醜,還挺帥的什麼的……”
他又笑了起來,打斷我說:“誰知道呢。”
從大學回李唐的住地,要穿過一條馬路才有公交車站。早在認識我之前,李唐即已每天從車上下來,然後拐進車站附近的一條巷子往家走,大概要走十分鍾的路,經過菜場經過超市,經過所有貨物集中的商場和小店,兩手空空地回到家中,然後倒在床上。趙清河偶爾來坐,像我後來的情況那樣和他一起吃飯喝酒,去大學看女生。自從在大學時代和那姑娘分手之後,李唐已對大學女生失去了過多的熱情。之所以還來大學附近轉,完全是趙清河的發明。趙清河總希望能看到像李唐信中所描述的那個場景,操場上的男女在草地上做愛。他們從來沒有看到過這個場景.李唐最終不得不對趙清河承認,這是他虛構的場景,為了鼓勵後者考上大學的善意欺騙。你也不想想,誰真有那麼大勇氣呢,幕天席地,嗯,確實美好,但他媽誰敢呢?大家都是文明人。趙清河對此相當生氣,他聽後轉身就走了,足足一個月沒有聯係李唐。當然,後來他大概不生氣了,兩人恢複原狀。但趙清河再也不去操場了,取而代之的是去女生宿舍區。
也就是在趙清河生氣的那段時間,那一個月裏,李唐遇見了一個姑娘。
這是下班路上的姑娘,也就是和李唐一起在那條巷子裏走的姑娘。她談不上漂亮,皮膚不算很白,身材不算很好,基本平胸。李唐經常在公交車上遇見她,她每次都在一個叫石亭西街的車站上車。這一站附近是一所小學,李唐確定她是該小學的一位青年女教師。他在公交車上觀察過她所攜帶的東西,因為女士坤包太小巧,書本從包口露出了三分之一。一本是教材,一本是教師參考用書,還有一本是土黃色的大本子,那一定是教案了。也就是說,這位姑娘每天下班都會回家備課。也就是說,她是一位認真負責的教師,肯定在學校不甘人後,勤奮工作。她的好勝心很強,這從她的相貌和神情也看得出來,她的眼睛總是看著車窗之外,那些流動的毫無新意的景物並沒有什麼可看的,她在思考,至於她想什麼,李唐無法知道。即便車內突然發生什麼事件,比如某老婦因得不到座位而暈倒,某官僚模樣的中年男人放了一個響屁,這些事情都不能吸引那個姑娘,她頂多冷淡地看幾眼,然後繼續看著窗外。她居然和李唐在同一站下車,而且是走一條巷子。李唐為此激動萬分。
他不願意走在她的前麵,這是一種複雜的心理,其中有一點可以說是李唐感到了害羞,他不願意自己的身體和行走姿態暴露在她的眼中。他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後,看著她,這讓他感到安全和踏實。她的走路姿勢很特別,因為清瘦,臀部窄小,不會大幅度地擺動,配合於身體的特點,她的兩隻胳膊總是向腰部內斂,而兩隻手卻像小鳥剛剛長出的翅膀那樣左右伸開,這使她的走動看起來相當輕盈。加之她不穿鞋底響亮的高跟皮鞋,看起來她簡直像在飄動,或者是滑動。她住在一個叫景虹苑的小區,李唐隻好繼續往前走,但他注意觀察了景虹苑小區,門房依舊是個穿藍色大短褲和白色破背心的老頭,他有時會捏著一遝信件出來。在門房的窗台上擺放著一塊小黑板,他把那些收信人的門號和姓名寫在上麵給進出的居民看。他寫的字很用力,這大概是黑板有些地方麵子破了而泛白的緣故吧。字體繁簡參半,這和四五十年前的漢字改革有關。可惜李唐從未發現那個女孩注意過那麵黑板,如果她能夠注意,說明她在等待信件。如果她取得了信件,李唐便可以從那黑板上五六個門牌號及收信人中猜測出她具體的住址和姓名。可惜沒有,李唐不知道她住在景虹苑小區哪一棟哪一室,也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他每次經過都朝這個小區大門內望一望,那麼多樓房及其間各個走向的夾道使他感到迷亂和喪氣。
有時李唐也遇不到她。如果能遇到,他就會讓她在前自己在後。她看起來並不在意李唐在自己的身後,一如既往地在前麵飄著或滑著。其間隔著不超過十米的距離,遠了李唐覺得傷心,近了李唐覺得自己形跡可疑。十米之內是個非常好的距離。有一天,李唐沒有遇見她,這使他的腳步沉重。他正往前走著,忽然感覺有個人從自己的身後走了過來,超到了前麵,甚至因為躲避一輛過往的出租車而與他胳膊相碰。正是她。李唐感到從未有過的激動和羞愧。直至她進了她所在的小區,李唐的心還在怦怦直跳。他觀察了自己的走姿,不雅的動作還矯正了一下,但當他想到對方已不在身後,即便有過不雅的走姿也已被她全看在眼裏之後,他心裏難過極了。這一情況僅發生過一次。有好幾次,李唐都想趕上去和她搭句話,甚至像書或電影上那樣直接對她說“我喜歡你”也沒有什麼可恥的。被拒絕並沒有什麼,挺正常的,簡直太正常了。如果這個世界某人對某人有了好感就會被對方接受,那也太荒唐了。但李唐還是沒有勇氣。
“她是南京本地人,”李唐說,“有次我在她身後時聽到她接聽了個手機,她使用的是南京話。話不多,到現在我還記得她說的每一個字。”
“她都說了什麼?”
“她說‘爸爸,我馬上到家了——嗯,我也不知道啊——你什麼時候回來啊——二姨媽他們一家人晚上到我們家來吃飯你不回來嗎——哦——一好的——拜拜’,就這麼多。”
“如果你能要到她手機號碼就好了,可以給她發短信。”
“嗬嗬,是啊,我的手機基本沒什麼用處,我總覺得手機不是用來打電話的,而就是發短信,一天發五十條一百條……”
“後來呢,後來怎麼樣了?”我問。
“後來趙清河又來找我玩的時候,我好像就再沒遇見過她了,真是奇怪,她就從此消失了,像鬼一樣。”
“不會吧,”我說,“怎麼可能呢?要不就是她搬家了。”
“有可能,但誰知道呢。”
我們繼續喝酒,我們大概喝多了。
我說:“你是不是還喜歡那個姑娘?”
李唐突然哭了,但他沒發出任何聲音,就是和之前一樣地夾菜、喝酒,過程中眼淚在臉上爬,他甚至不去擦一下,好像不擦眼淚就表示他沒有哭,也沒有流淚。
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我把杯子舉了舉,如此而已。
過了好一會兒,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我說:“你給趙清河講過這事嗎?”李唐說:“講過。”
“那他有什麼看法?”
“他說我在做夢。”
“這事確實也跟夢差不多,還挺美好憂傷的。”
“也不是那意思,總之趙清河他就那古怪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
“哈,我所知道的也都是你講的而已,我並不認識他。”
“是吧,唉,說實話我後來確實有點受不了他了,我說什麼他都跟我唱反調,陰陽怪氣冷嘲熱諷,我當時就經常罵他,罵得相當難聽。”
“你怎麼罵他的?”
“我對他說:你為什麼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