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中人劉剛。
我是發育很遲的那種人,就是在同齡人全麵發育的時候,我還頑固地用童聲說話。
我說:“唐老師,劉剛老說話。”
正在講台上專心看《參考消息》的唐老師被我一嗓子嚇著了,但他和平時一樣,隻是緩緩抬起頭,把眼珠子從鏡框上方鼓出來,很不高興地說:“我沒聽到有人說話,就你在叫!給給給,給老子坐下!”
委屈。直到現在我才明白過來,劉剛和別人都已經發育,他們說話,聲線很粗,以至詞句太重,浮不起來,乃是墜落在課桌下麵的嗡嗡之聲。嗡聲總是讓人平靜和困倦,唐老師不會在意這個。而我,沒發育,嗓門尖,在嗡嗡之中陡然一亮,跟黑夜裏陡然亮起的大燈泡似的,嚇人,討厭。
上麵這個例子也說明,我那會兒成績很好。做起作業來,非常專心,劉剛轉身和後麵女生說話,膝蓋無意識地搗到了我,我就會感到不高興。後來有一次,劉剛問我,你為什麼成績這麼好?我先謙虛一下,引用父母告誡我的話說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什麼的,然後我又說自己不遲到,不早退,上課專心聽講,回家做完作業才吃飯……劉剛聽後在我腦袋上摸一摸,笑著搖搖頭,說:“你真是個好孩子。”
因此,沒人會和我計較,我打不過他們,無須和他們打架,他們也不會打我,因為你還沒發育。這是事實。有次,一個高年級的男同學問我借兩毛錢買個肉包子,我沒給,他就豎起手掌從我後腦打了一個操頭,這正巧被劉剛看到了,劉剛衝上去說,我就看不慣你這種以大欺小欺軟怕硬的屌人!然後和那個高年級的打了一架。那個人雖然高我們一年級,但打不過劉剛。按我們那會兒的說法,劉剛是混過的,是江湖人士,是武林高手。
強中自有強中手。
其實劉剛終其一生,他也談不上是混過的,他的江湖幾乎沒有離開過紅光鎮,所謂武林高手更是扯淡。他被唐存厚一擊即潰,心服口服,所以他承認自己一輩子都打不過他。唐存厚就是上述的唐老師,他是我們的語文老師,也是班主任。此人滿臉橫肉,聲音洪亮,雖然不高大威猛,但在夏天,我們可以看到他結實無比的小腿肚。那上麵也沒什麼毛,這還包括我們沒看到唐存厚長過胡子。講課之時,他不輕易走動,小腿肚跟樁似的定在那裏。劉剛以為所有老師都被他搞怕了,所以想跟唐存厚玩玩,結果後者邁動小腿肚走了過來,心平氣和地問:“劉剛,你在搞什麼?”
劉剛不自覺地站了起來,這是習慣,他在這第一步上就錯了。為了彌補這一過錯,他不禁一條腿故意抖了起來。唐存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用一根手指頂在劉剛的腦門上,劉剛隻得向後一仰,後排同學課桌上的書本和鉛筆盒順勢掉下,但他們不敢驚叫。幾乎所有的人都被唐存厚的那根手指頂過。這讓我們一直對那會兒流傳甚廣的海燈法師的一指禪深信不疑。然後,在劉剛打算站穩甚至還手之前,唐存厚的巴掌已呼嘯而至,不偏不倚,直接扇在劉剛的臉頰、耳朵和太陽穴一帶。一般情況下,指印和眼花耳鳴會一直維持到放學,到了家才差不多消腫恢複。那年頭家長和學生還沒有這會兒這麼矯情。不僅如此,大多數家長都因為忙活,希望老師多負點教育責任。打,狠狠打,往死裏打,隻要不打殘廢就行。有的家長還咬牙切齒地告訴唐存厚,打殘了也是活該。劉剛的爸爸似乎就這麼說過。也就是說,劉剛想挑釁唐存厚,結果後者隻使用了毫無新意的日常招數就將他打倒在地。
他躺在地上好一會兒都爬不起來。
“你給我站起來!”唐存厚命令道。
劉剛掙了幾掙,未必是為了接受這個命令,因為他理應站起來,但沒有成功。
“賴地上有什麼出息?”唐存厚冷嘲熱諷起來,然後亮起大嗓門咆哮道,“起來!”
這一聲吼有多麼響亮,我很難形容。據說,唐存厚上課,在校外就能聽到,隻是我從未遲到早退,無緣聆聽。他的嗓門本已如此驚人,何況一吼。
然後我們聽到劉剛坐在地上哭了,他哭得很傷心,一邊哭一邊哀告:“唐老師,我爬不起來了。”很顯然,這一哭,宣告挑釁的徹底失敗,其錯誤將不可挽回。自此,他再也沒敢和唐存厚頂撞與犯武,可謂謹遵教導,絕不忤逆。多年以後,提及唐存厚,劉剛仍敬畏不已。
唐存厚最後冷笑道:“也行,不罰你站,你就這麼趴地上,下課了再起來。”
因為我和劉剛是同桌,所以我知道他趴地上的細節。那季節已是深秋,水泥地麵冰涼。劉剛一邊哭一邊流鼻涕,他不像多數人那樣用手背擦眼淚鼻涕,而是使用靠近手腕的掌心部位。然後就是用這樣的手掌抓一下我們的桌腿,將眼淚鼻涕塗在了上麵。所以,地麵是幹淨的。唐存厚的班級衛生總是如此優秀,三角形的流動紅旗總是在靠近門的牆壁上迎風不動。
一代高人唐存厚。
必須承認,唐存厚這個人是個人物。他當過兵,退伍後國家分配他來學校教書。他熱愛文學,多年來一直筆耕不輟,退稿信源源不斷地從全國各地集中到傳達室,然後再被他拆閱保存。這是紅光鎮婦孺皆知的事情。後來,退稿信越來越少,人們以為他放棄了文學創作,多年以後我才明白,投稿仍在繼續,而退稿製度已經沒有了。“限於人力財力,來稿不退,請自留底稿。”這是所有文學雜誌上都有的話。有一年冬天,我公差前往貴陽。閑來無事,在街上轉。也沒什麼好轉的,然後就拐進一家不足五平方米的書店。和全國所有同類書店一樣,書架上以武俠、言情和教輔讀物居多。然後,在一本暢銷書和另一本暢銷書之間,我發現了一個著者與唐存厚完全重名的書。翻開一看,乃是一本談論荷花史話的文化隨筆集,每篇文章後都注明該文何時發表在何處,多為各地晚報副刊之類。作者簡介說明,作者並非我的中學語文老師唐存厚先生。遙想當年,遙想遠在千裏之外的紅光鎮,我難免感傷不已。我覺得自己應該買下這本書,結果我隻是將它插回書架。
這是他的個人愛好,其實也沒什麼。我記得我小時候喜歡唱歌,到哪兒都哼哼唧唧。而事實呢,我根本不會唱歌,這已經被最近一些年無數個KTV包間及其小姐所一再證明。我高音上不去,低音下不來,嗓音也難聽得要命。這麼說,是說我最終還是發育了,變聲了,變成了現在這個鬼樣子。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我也想借此說明,唐存厚熱愛文學本質上或許與我發育之前熱愛唱歌,是一回事。
當然,唐存厚作為人物,還有另外一些事跡。比如他教我們那會兒,一家人都住在公廁裏。事情是這樣的,那會兒正式的教師還有分房福利,但競爭相當激烈。一個同職稱但教齡沒有唐存厚長的老師拿到了房子,而後者因為沒有大學文憑沒拿到房子,所以他非常憤怒,覺得這是不公平的。正巧學校的一間公廁因為年久失修一夜之間倒塌了,學校重新蓋了一個。那是90年代剛剛開始,那年頭許多東西也還剛剛開始。校方領導認為應該蓋一個紅光鎮模範廁所,所以花了重金,以金色琉璃瓦作頂,內外牆壁都貼上了白色的瓷磚,更重要的是裏麵有了間歇性咆哮的自動水箱,再也不用同學們在大掃除之日用臉盆端水去衝廁所啦。蓋好之日,尚未交付使用,第二天,人們發現因為分房未成唐存厚已率領全家入住了公廁。他是怎麼完成這個計劃的,沒人知道,那麼多家具、衣物,怎麼一夜之間就堆滿廁所了呢?還有,他又是如何說服家人和他一起搬進來的呢?唐存厚的女兒唐曉玲可真漂亮,她比我們低兩屆,這麼漂亮的姑娘住在廁所裏(即便還沒交付使用),怎麼說都讓人感到別扭。劉剛因此給唐曉玲起了個綽號,叫廁所西施。時至今日,廁所西施當然已不住在廁所裏了,唐存厚那個舉動最終給他爭取來一套房子。在這個房子裏,廁所西施長大了,考上了省城的大學,在那裏交上了男朋友,然後工作結婚,隻逢年過節才回到紅光鎮看望自己的父母。在這個過程中,我們的唐存厚老了,退休了,然後胃裏不失時機地長了瘤子,緊接著就死了。
劉剛說,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唐存厚一家還住在我們母校那個現已斑駁醜陋、臭氣熏天的公廁裏。那麼,在這種情況下,唐存厚癌症死去,留下孤兒寡母,廁所西施的哭聲在廁所瓷磚牆壁上來回撞擊,真是淒涼無比,讓人難受極了。也就是說,劉剛多麼想進入那個廁所,擔負起照顧這對孤兒寡母的重擔啊。
公廁前的美好晚餐。
在那會兒,也就是劉剛被唐存厚打過之後,前者確實經常進入廁所幫助師母幹點家務活。劉剛精力充沛,一會兒一手兩隻熱水瓶跑到食堂那兒打開水,一會兒蹲在廁所外麵幫助師母從板車上卸蜂窩煤。為了將蜂窩煤碼整齊,劉剛就像個古代的木匠那樣閉上一隻眼左瞄右瞄。有時上課上得好好的,師母會突然出現在教室門口。剛開始,她還會跟正在上課的老師嘀咕幾句,然後由後者將劉剛叫出去。後來,她覺得這已經沒必要了,直接喊:“劉剛,幫我把這罐湯送到醫院給你們唐老師。”話音未落,劉剛已跑了出去。
唐存厚最終死於胃癌,這多年以前就有了征兆。他胃不好,據說這是喝酒喝壞的。當兵的時候,為了抵禦寒冷,“玩得跟兄弟一樣”的連長經常叫他手下的弟兄喝點酒。潰瘍,然後穿孔,最後癌變,這和他寶貝女兒唐曉玲一樣,也是個成長過程,雖則讓人驚歎,但也委實沒什麼了不起的。
作為一個所謂的雙差生,劉剛的優點是擅長下象棋,除了唐存厚,班級之內,他找不到對手。可巧唐曉玲也會下棋。這在唐存厚看來,屬於智力開發,總比像別的女孩子那樣看言情小說搞早戀強。放學之後,如果沒什麼架要打,閑來無事,劉剛就會滯留在女廁外麵,和唐曉玲下棋。唐曉玲是個愛幹淨的姑娘,一般都會趁下午還有陽光,用劉剛從食堂打來的熱水洗頭。她總是頭發濕漉漉地和劉剛下棋。等到日頭西沉,頭發也幹了,她才把棋盤上的棋子打亂,說不下了。師母曾多次邀請劉剛和他們一家共進晚餐,這都遭到了後者的害羞拒絕。直到我們快畢業的時候,唐存厚也開口了。
“就別回去吃了吧。”他說。
沒什麼特別好吃的東西,一碗魚頭豆腐,一碟雪菜肉絲,還有就是韭菜炒辣椒,都很辣,連湯都是。唐存厚一家是湖南人,他們愛吃辣。劉剛是土生土長的紅光鎮少年,紅光鎮食物隻講鹹淡,秋冬醃點大白菜和豬肉,其餘就是吃時蔬,僅此而已。他沒吃過那麼辣的東西。但他見唐存厚一家三口吃得如此平常,既不咳嗽,也不吸氣,連“辣”這個字都不說,隻聽見筷子在碗沿觸碰的脆聲,劉剛也隻好埋頭吃飯。他說,辣和緊張使每一坨飯菜都像小老鼠一樣在他的胃裏蹦來蹦去,他直吃得臉紅耳熱、滿頭大汗。
飯間,隻有師母說過幾句話。她說:“劉剛你馬上就畢業了,以後我們家裏一些事情想找你也找不到了,想想還真有點舍不得你呢。”唐曉玲用筷子壓著小嘴唇先笑了,然後唐存厚也皮笑肉不笑地笑了笑。總而言之,飯桌上是沉默的,在多年以後的劉剛看來,確實像一家四口在黃昏的光線下吃晚飯。
戰鬥和複仇。
畢業後劉剛並沒有立即離開校園。他和許多像他一樣的壞孩子在學校大門附近又逗留了兩年。這是一個傳統問題,並非劉剛舍不得唐存厚一家。傳統就是,劉剛這樣的孩子畢業了後年齡還太小,做工大概還不行,做學徒呢,他們又懶,所以,既然沒書可讀,沒老師負責教育,家長也沒什麼辦法,隨他去吧。所以,他們畢業了隻能在學校一帶混。三兩個聚在校門外的小鋪子裏打打牌,見誰不順眼就上去揍他一下,誰在學校被人欺負了也可以找他們幫忙。不過,很快他們就覺得這也沒什麼意思,主要是沒好處。所以他們開始問學生要錢,要不到才動手。如果有哪位兄弟消失了,幾天之後,他肯定也會從什麼地方搞來一輛摩托車騎到校門口來顯擺。劉剛他們就爭相騎一下過過癮。
這中間他們學會了抽煙喝酒,有的也在風騷女生的身上學會了性交。劉剛說他就是那會兒知道女人的陰部不是長在肚皮上的。之前課堂上他在書本上塗鴉,總是把那玩意兒畫在女人肚皮上,與肚臍眼相距不遠。而這點常識,我本人是直到多年以後才知道的。
這兩年裏,最大的障礙是劉剛怕叫唐存厚一家人看到。一旦發現他們經過,他總要找個地方躲起來。這被跟他一起的兄弟發現了,後來,他們見唐存厚迎麵走來,就指著牆角喊:“唐存厚,劉剛在那兒呢,劉剛在那兒呢,快叫他給你老婆打水,快叫他給你老婆打水。”
一般的教師聽到曾經的學生如此侮辱自己,大多臉一紅下巴一揚不予搭理,然後很瀟灑地揚長而去。唐存厚不,他走過來,問:“你是跟我說話嗎?你是跟我說話嗎?”然後不由分說就用老招數跟這些半大小子幹了起來。前文已述,唐存厚的老招數總是屢試不爽,這會兒仍然經常奏效,但也有不奏效的時候,被對方躲過,然後反被攻擊。唐存厚不愧深得劉剛敬畏,麵對幾個小子圍攻的時候,他的招數也有所改進,那就是盯住其中之一打,別的人打到他,他不管。這反而比多麵迎擊要有效得多。其他孩子見某個孩子被唐存厚打得哭爹喊娘,也便嚇壞了,然後逃走,回頭罵:“你有種等著,你有種等著。”這也是成年壯漢和半大小子的區別吧,前者給後者踢幾腳捶幾拳,沒什麼大礙,但後者叫前者打了就招架不住了。
劉剛見此場麵總是難過地別過臉去,然後一個人沿著校園圍牆的外圍逶迤而去。一個是他敬畏的唐老師,另一方是他天天在一起鬼混的兄弟,他隻能保持中立。他跟兄弟們解釋自己之所以保持中立的原因,對於兄弟們被打,他感到痛惜;對於唐老師占了上風,他也不敢說自己很欣慰。大家覺得他說的有他的道理,也不怪他。但大家還是背著劉剛聚在一起吸取了教訓,商量了對策,總之要報複唐存厚。而所謂對策,無非是用武器:鐵棍和砍刀。
不過這次報複流產了。當他們手執武器衝進校園後,一個公安就製伏了他們。公安是這個學校名譽上的法製副校長,以前開校會才會在操場上的台子上訓話。他突然出現,確實事出意外,讓人害怕。法製副校長製伏他們的辦法也很簡單,他就那麼穿著公安製服,站在水泥台階上喊一聲“站住”,大家就都站住了。然後他說,“把家夥都放下抱著腦袋蹲地上”,大家也照辦了。在派出所,大家一五一十地老實交代了大夥的計劃。然後家長們紛紛趕到,和自己的孩子一起發誓:如果再找唐老師報複就隨便拉去槍斃。
公判大會。
兩年後,劉剛不得不離開校門。他爸爸給他在鎮上鑄鐵加工廠找了份差事。他在收購部負責給廢銅爛鐵稱重量,開個單子,根據單子上所說的重量,賣廢銅爛鐵的人才能到會計室去拿錢。後來廠裏的人發現,買來買去,那些廢銅爛鐵都長得一模一樣。原來是劉剛夥同自己那些兄弟,讓他們來偷這些廢銅爛鐵,第二天再來賣。劉剛他們於是就因為盜竊團夥的罪名被判了三年刑。
是公判。而在紅光鎮,能容納看客最多的地方就是我們學校。其實當天來看公判大會的人並不多。不過,作為一堂生動的法製教育課,紅光中學的師生還是全部參加了。宣判完,校長還被邀請上台說話。他特意強調了劉剛他們就是這所中學的畢業生,是這個學校的恥辱,是在座數百名同學的前車之鑒。這些話被懸掛在校園樹杈上的幾個乳藍色的鐵皮大喇叭公布於眾,自此劉剛臭名昭著。他不好意思抬頭,但他還是看到了唐存厚,他又作為一個班級的班主任站在了黑壓壓的人群之後。看上去就好像他並沒有意識到台上那個罪犯是他的學生那樣,而正和另一個教師熱火朝天地抽煙聊天。越過人頭攢動的操場,在那排教室一側的公廁也能看到。這時候,那個公廁已經“實至名歸”,為屎尿所占據,唐存厚一家已經搬走。也就是說,唐存厚的老婆,那個喜歡喊劉剛幹活的師母也許沒有看到這一切。當然,這也未必,師母或許正在人群中嗑著瓜子,隻是無法辨別而已。那麼,剩下的就是唐曉玲沒看到自己了。這是唯一值得欣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