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曉玲此時已經考入省城,她離開紅光鎮的時候,唐存厚曾上門來找過劉剛。他說自己當日有事,不能送女兒去學校報到,而他老婆又暈車暈得厲害。在紅光鎮,他們一家是外地人,沒有熟人,隻有劉剛曾多次幫過他們家,所以他希望劉剛能代替自己將女兒送到省城。也就是說,那些被褥和包裹,由劉剛扛著是再合適不過的了。
劉剛其實有點猶豫,因為他也沒去過省城。但唐老師說到他信任劉剛,覺得劉剛起碼能在路上保護好他的女兒後,劉剛答應了。
此時的唐曉玲已是一個大姑娘,美貌依舊,隻是性格大變。她已經跟劉剛無話可說,而劉剛也沒什麼話覺得值得向她彙報的。他們乘坐長途一路無話地來到省城,然後在長途汽車站打了一個車,報上校名,他們就到了目的地。路途並沒有他們預料的那樣繁複和驚險。
在新生宿舍裏,其他同學大多由家長送到。那些永遠對別人家的事充滿好奇心的中年家長不禁問唐曉玲,劉剛是她什麼人?劉剛注意到她臉紅了一紅,沒有回答。回來的路上,劉剛感慨萬千。半路上司機攆他們下車到路邊玉米地裏撒尿的時候,劉剛記得自己看到一顆老玉米從包衣中露出玉米芯,上麵僅有寥寥幾粒玉米,與此同時,一些蠕動的蟲子爬了出來。
公判大會上,劉剛不禁想到了這一切。他說,當時他就意識到,世界發生了變化,意思就是,一個時代至此落下了帷幕。
我們的大學。
有一種說法,發育遲的話,這人個子將來會長很高。但這話在我身上落空了。所以當我成人,我覺得自己被騙了,起碼被自己騙了。想當年,我作為一個兒童生活在劉剛他們中間的時候,我還挺驕傲,我愛唱歌,我成績好,我告訴自己,過些年,我將成為一個大高個,成為一個巨人偉人。我記得唐存厚生前總是在紅光鎮如此讚美我。好在他沒有活著看到一切,他的死對我來說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
度過四年的大學,我和所有人一樣又湧出了校門,托了關係才好不容易被我父親安插在紅光鎮土地所當一名幹事。老實說,這份工作不錯,屬於國家公務人員,工作穩定,待遇優厚,享受各種保障。在紅光鎮,我可以算作有身份有地位的人。隨著大開發時代的到來,我的職位更是炙手可熱。具體而言,我的職責就是去每一條街道每一個村子丈量土地,丈量人們已有的建築麵積,防止拆遷之日他們漫天要價。如此一來,我的工作就牽涉到許多人的利益,就難免有點腐敗的地方。如果有人找到我,請客吃飯,送上錢物,提出給他批一塊地建造房子,或者要求將他搭建的違規建築也算作私房建築麵積,我均可以幫他們完成。當然,這需要我們的領導同意才行。他一再警告我們不要幹這種事,但他本人的大量親友已經讓他這麼幹了。所以我們不得不告知那些找我們辦事的人,好處光給我們還不行,不能忘了我們的領導,而且好處還要向領導傾斜。總而言之,這樣的事在我的有生之年司空見慣,一點想象力都不需要就可以知道它的真相。對於這種台麵上並不光彩的事,我是這麼想的,那就是,這一切隻是我們的日常生活,這才是我們有效的生活方式,此外無他。
但夜晚到來,當我從各式各樣的酒桌上返回家中,看著窗外的萬家燈火,我還是感到失落。回家路上,經過唐存厚家的時候,因為他已死,師母也已隨女兒遷居省城,他家的窗戶黑洞洞的,在萬家燈火之中就像被打落的一顆門牙。想當年他安排劉剛和我在第一排同座,一方麵是便於控製前者在課堂上難免的不軌言行,另一方麵是希望我這樣一位好孩子能夠以“一幫一”的方式將劉剛帶到正軌上來。他曾不止一次地提到那些古代的先賢,他們之所以成為有出息的人,與“樹挪死,人挪活”“好男兒誌在四方”“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無處不青山”這些名人名言是息息相關的。而這些名人名言不應該僅僅是我們寫議論文時必須引用的論據,也應該付諸實踐。就當時唐存厚的觀點看來,考上大學是我們有出息的第一步。
老實說,我不承認自己在大學學到了多少有用的東西,我也不承認學到有用的東西就真的管用。我對大學並無深刻的記憶。如果有,也僅僅集中在一些男女關係上。我記得某個研究生將導師的老婆搞大了肚子,孩子生下後,導師居然視為己出,這是喜劇。還有一出悲劇曾讓我們久久不能忘懷,說是某個家夥女朋友被自己的好友搶去了,他先將那個女的砍死,分屍丟在校園各個角落,然後他又不動聲色地將情敵約到飯館,他們在推杯換盞之間進行了一番推心置腹的交談,此人向朋友表明,他尊重女友的選擇,認為他們兩位才更為般配,而所謂般配就必須在一起。話音剛落,即掏出匕首將朋友捅死,從而成全這對般配的男女。之後,他還割下了對方的頭顱,置於酒桌之上,像對方剛才還活著那樣,與之對飲了一杯。在警察到來之前,他爬到了樓頂,但也遲遲未曾跳樓。人們很不耐煩地等待,而上課鈴已經響起,某些從不逃課的同學就此錯失了看到他縱身一躍繼而摔得支離破碎的壯觀場麵。
上述均非我的親眼所見,因為我那會兒正和一個女孩在校外同居,長期不到校上課。另外,上述故事所涉及的人員均非我的老師和同學,可謂素昧平生。也就是說,離奇之事總是與我毫無關係,這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
老畢的書單。
與我的大學生活相對應的,正是劉剛的牢獄生涯。在紅光鎮,作為地痞無賴,沒有坐過牢,相當於沒有大學文憑的青年,很難找到一份體麵的工作,有時維持生計都困難。所以,劉剛坐牢對於像他這樣的人來說並不羞恥。問題隻在於,劉剛是因盜竊而坐牢,這與那些因砍人而坐牢的凶猛之士不可同日而語。換言之,他們雖然同坐一個牢,同念一所大學,但劉剛的文憑不硬,就像拿的是肄業而非正規的畢業文憑,起碼也像一個英語沒過四級而未獲得學士學位的畢業生。他們的身份和待遇也將不同。因此,出獄之後,劉剛僅僅是個小角色,是一個叫“老畢”的惡棍的手下,負責幹點雜活,有時充當打手。
就是這樣,老畢當年因為砍人,出獄後獲得了紅光鎮大小流氓的熱烈歡迎和忠誠愛戴,他組織了工程隊,給急需基礎建設的紅光鎮架橋鋪路,成了我們這個小地方的明星企業家和納稅大戶。此人早年也是唐存厚的學生,隻是比我和劉剛高幾屆。就我所知,他是唯一繼承了恩師誌趣的人。也就是說,他也愛好文學。區別在於,他不搞創作,無須投稿,而專事閱讀。為了提高閱讀質量,他不住鎮上,而是在鎮外的一塊農田裏蓋了一座深宅大院,其中就有一間四麵牆壁都是書的書房。這間書房並不像知識分子那樣鋪設地板或地毯,也沒有那種做工考究的搖擺藤椅,至於字畫、花草、古玩和筆墨紙硯更是無從談起。有一台電腦,但隻是為了打遊戲而用,諸如拖拉機、鬥地主、鋤大地、拱豬之類。老畢曾經問我,為什麼這些遊戲都跟農業生產有關?我隻得如實回答:我也不知道。書房中間的地麵上有一個坑池,冬天,他在其中燒炭取暖。隻在夏天,他才使用空調。為什麼我們這裏冬天不供暖?這也是他問我的問題,我還是照自己的真實想法回答了他,我說我還是不知道。總而言之,隻要有空,他就會躺在地上那種和學校上體育課才用的一樣的大墊子上看書,看《罪與罰》《卡拉馬佐夫兄弟》《三個火槍手》《悲慘世界》《約翰?克裏斯朵夫》《複活》《安娜?卡列尼娜》《簡愛》《傲慢與偏見》《呼嘯山莊》《湯姆叔叔的小屋》《飄》等。
這些書名耳熟能詳,但真正讀過的人並不多。在紅光鎮的郊外,有一個莊戶人家,綽號為老畢的主人正孜孜不倦地閱讀著這些書籍。夜幕降臨之後,所有的外人都離開了,院裏隻有老畢的母親和妻兒,此外還有一條藏獒,吠聲洪亮,明月高遠。
再論廁所西施。
我是因為工作關係和老畢成了朋友,然後與劉剛重逢。此時此刻,我才發現,劉剛身材中等,相貌庸常,神情猥瑣。他總是跟我說“那時候”,而所謂“那時候”就是上述的那些人物,而所有人物都集中在唐存厚一家即紅光鎮中學那間公廁周圍。有時,我因工作原因要去紅光中學,一度光顧過這間公廁。因年深日久,瓷磚紛紛剝落,原先金碧輝煌的屋頂也有枯草飄搖。除了分隔男女的牆壁還有個曾經被打通後又被堵上的門洞的痕跡之外,內部已絲毫看不出曾經住過人。自動水箱已經壞掉,糞便到處都是,臭氣熏天。而在當年,被唐存厚一家占據之時究竟是什麼樣子是很難想象的。那時候,我們都沒有進來過,劉剛也沒有。他隻是站在門口接受師母布置的任務,隻是在女廁門前和美麗的唐曉玲下兩盤象棋。按照劉剛的理解,當年唐存厚夫婦住在男廁,他們的女兒唐曉玲住女廁,中間有一道門,便於父母和女兒進行溝通。也就是說,無論是作為居家,還是作為廁所,劉剛和大多數人一樣,充其量隻了解一半的構造,唐曉玲的房間或女廁,究竟是什麼樣,我們一無所知。是的,那時候的劉剛已經發育,正在發育,女廁對他有天然的吸引力。話到最後,我覺得他應該死在當年的女廁內。
老實說,我對劉剛這種陳舊腐朽的話題充滿厭惡。剛開始,我隻能敷衍,以微笑和點頭表示他所說的一切都是存在的,“有那麼回事”。後來,我隻得王顧左右而言他,或沉默不語。最後,當他再次提到我當年是唐存厚最器重的學生的時候,我已忍無可忍,不得不告訴他,唐存厚在我看來,就是一個曾經教過我的老師而已。我不認為他是我的恩師,也不認為他有多了不起,他寫的玩意兒惡俗低級,他說過的大道理空洞無物,他對一撥少年兒童使用的一指禪非常可笑,他的女兒也並不漂亮。如果說她有吸引力,也僅僅是因為她是教師的女兒,比我們紅光鎮這些工農子弟看起來幹淨一些,說好聽點,也僅是一個長期穿白色連衣裙卻住在女廁裏的少女罷了。
為了強調這一點,我虛構了我和唐曉玲在省城曾經相遇。我說,我雖然跟她不是一所大學,但那會兒我經常去她所在的學校踢球。此時的她已不再纖細苗條,而是因為發育停止,成了個腿又粗又短的大屁股姑娘。因為跟男同學戀愛和性交,腿縫無法愈合,大屁股還下垂得厲害。至於她的臉蛋,也繼承了其父,隻是因是女孩,談不上橫肉,但線條粗獷,泛著油光。因為認識,我們曾打過招呼,也無非是她衝我笑笑,暴露牙齦和幾條皺紋罷了。當然,我從未遇見過唐曉玲,之所以這麼虛構,是因為我覺得這是必然規律,一個人,無論是誰,不可能逃脫這一點,所以它又不是虛構,而就是真實情況。
劉剛說,那你是認錯人了!
必需的經驗。
當然,對唐曉玲無窮無盡的美化和想象並非劉剛始終未婚的原因。他找不到老婆的原因也很簡單,就是窮。如果他像其他人那樣,畢業了學門手藝,好好上班,攢點錢,最終也能娶上媳婦。如果他能夠像老畢那樣通過行凶和坐牢獲得江湖地位,找老婆也沒問題。他的問題是,他僅是個沒幹過什麼大壞事坐牢、出來後叫人歧視的不起眼的小混混。我和老畢等人打麻將,煙抽完了,老畢抽出幾張大鈔,招呼坐在一側觀看的劉剛說:“劉剛,去給我們買條煙。”他就去買煙。就這樣。
剛開始那會兒,我也沒娶媳婦。這讓劉剛認為他和我是同病相憐。基於此,他經常跟我神情下流地談論馬路上的女人,也曾問我借過AV光盤,希望我給他提供成人網站的地址。他的這些要求在我看來很容易解決,也許他覺得我對他不薄,然後提議我跟他一起去嫖娼。
那段時間,我們經常出入於紅光鎮的一些洗頭房、桑拿洗浴中心和KTV包間。然後我就發現了一個問題,劉剛總是和那些小姐推心置腹、談天說地。他問她們家住哪兒,年紀多大,為什麼不念書,以後有什麼打算……這樣一來,那些姑娘也會反過來問他一些問題,然後他如實回答。他告訴她們自己就是紅光鎮人,坐過牢,目前幫大名鼎鼎的老畢做事。順帶著,他也告訴她們,隔壁的那個戴眼鏡和他同來的家夥,是他的同學,而他這位同學很了不起,打小就學習好,還考上了大學,現在是紅光鎮的機關幹部。
如你所知,這讓我覺得危險。我看著眼前昏暗的粉紅色燈光,內心湧起了一股無以言表的悲憤。一方麵我為劉剛這個老同學感到無可奈何,另一方麵我為自己淪落至此感到虛無。我再次想到了唐存厚的名人名言,想到了他的女兒,他的廁所,以及他後來的家的黑暗的窗戶。如果這就是人生的話,那麼人活在這個世上究竟所為何來?我還想到我在大學時代的女友,除了那個和我長期同居的女同學之外,還有一個是房東的女兒,我是被她在夏天洗澡的肥皂氣味所吸引。那是一種廉價的香皂,洗澡水從管道裏流淌而出,一隻黑乎乎的老鼠自下水道攀爬而出,即便如此,她的洗澡水卻是那麼香,誘使我接近她、討好她,然後和她上床。她比我大,明確地告訴我,隻願意和我保持這種關係,而這種關係不可能公開。她希望自己將來嫁給一個列車員,她覺得列車員都很性感很可愛很安全。據說火車是最安全的交通工具,也是最古老浪漫的承載了豔遇和奇遇的交通工具。火車將人類運輸到未曾涉足的異域,卻將我們的糞便一路播撒在鐵軌上。
這位房東女兒的夢想讓躺在紅光鎮的一張肮髒的專事於性交的床上的我感到羞愧。然後我決定改變這種生活,雖然我不知道如何改變,也不知道人是不是真的能改變生活,但我知道,不能再這樣玩了,要和劉剛這種人保持距離。
小紅。
我們不是偉人!
老畢總是跟我們強調他閱讀中外名著後所得出的結論。偉人所考慮的不是自己,他們隻考慮別人,要麼造福他人,要麼淩駕人群。而我們,必須考慮自己而罔顧他人,不如此,我們難以活下去。而人為什麼要活下去,或者說為什麼殫精竭慮地想活下去?老畢的理解是,這並非愛惜,並非自私,而是來源於某種神秘力量,說成上帝也行。上帝要求我們見證一切。
這些話我並不理解,劉剛也不理解。我們隻能負責活,而不負責考慮活。我們在紅光鎮開疆辟土,架橋鋪路,紅光鎮日新月異。此外,就是還未及開發的郊外,那是田畝、荒野和墳地。唐存厚就埋在那裏。唐曉玲帶著我們的師母拋棄了紅光鎮遷往了省城,此前有述。劉剛曾不止一次地邀請我和他一起去唐存厚的墳頭看看,這讓我覺得極其惡心,就像他跟某位洗頭房的小姐日久生情一樣。在我看來,那位小姐隻是想找一個穩定的客源,然後有一份穩定的收入。若幹年後,她懷揣這些積攢下來的收入衣錦返鄉,然後嫁人,繼續過某種數千年來沿襲未變的男耕女織的美好生活,留下被掏空的劉剛繼續浪蕩在這個因為永無休止地開發而千瘡百孔的小鎮上。也就是說,那個叫小紅的小姐勢必和唐曉玲母女一樣,她也將拋棄紅光鎮,拋棄劉剛。
後來劉剛死了,所以我們無從知道這位小紅會不會打破我們的定見。既然劉剛死了,她當然要遵從我們的定見,最終返回家園結婚生子去了。劉剛怎麼死的暫且按下不表,單說劉剛和小紅。小紅後來確實不再賣淫,搬過去和劉剛住在一起,儼然一對夫妻。劉剛家人對此極力反對,鎮上人也無不津津樂道。老畢告訴劉剛,他的問題不在於找了個賣淫女小紅一起過活,而隻在於這個小紅是紅光鎮的賣淫女。也就是說,隻要這位小紅是來自其他地方的賣淫女沒有被這個鎮上的其他男人買過就行。換言之,劉剛弄了小紅這麼個姑娘,是連老畢這種見多識廣的人都不看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