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必要承認,早在小紅賣淫的日子裏,我曾經買過。當然,這也不是你承認不承認的事,它就是事實。事實還包括,小紅確實很漂亮很溫順。床上功夫一般般,但正因此,嫖過之後,確實有多年夫妻的感覺。她不像別的賣淫女那樣言語粗俗,也沒有蓄意弄成風塵無比的模樣。她保持了一個外鄉姑娘進城打工的本色。這和老畢工地上那些泥瓦工差不多,他們仍然穿著自己在家鄉的衣服,一個山東的工人仍然叼著大煙袋。這其實也隻是生活習慣,與美德無關(據老畢說,香港至今還部分保留著清朝人的生活方式),隻是這一頑固的生活習慣又總是讓我們產生好感。
劉剛還曾邀請過我去他和小紅的小家做客,小紅姑娘將家裏收拾得幹幹淨淨,燒的飯菜雖非美味,但也很正常。即便他們的恩愛是能看到的景象,我也仍一直不太願意相信它是事實。劉剛死後,屍體被其父母拖回家中,拒絕小紅進門。小紅哀哭不已,表示想看最後一眼也沒得到應允。然後她回到她和劉剛生前居住的小家,收拾了行李,鎖上房門默默地走了。
陳香。
在劉剛和小紅過日子那會兒,我和陳香也搞起了對象。但這事劉剛到死也不知道。
說起陳香,又得回到唐存厚的公廁年代。陳香也是我們的同班同學,她那會兒是個駝背女生,紮了一條又粗又黑的大辮,辮子上布滿了頭皮屑。陳香因為個高,坐在最後一排。她還近視,怕被人笑話,從來不戴藏在書包裏的眼鏡,因此,她的成績也很壞。此外,不知道是不是駝背的關係,她在體育課上奇醜無比,跑起路來像一頭鵝。那麼長的腿,像一種叫鷺鷥的大鳥,可跳高跳遠都不行。總之,至今我也沒想出她有什麼優點。這麼說也不準確,她的優點就是一言不發,默默無聞,沒人注意過她,所以我早就把她忘了。當我被人介紹和她相親的時候,可謂大吃一驚。也就是說,這麼多年過去,我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叫陳香的女同學,至於上麵提到的那些印象,也是被喚起的。這也說明,我們的記憶還有很大的潛力。我有時甚至會想,總有一天,我還會記起自己曾受到唐曉玲的邀請去她那間女廁閨房一起趴在糞坑上寫數學作業的事——這到底有沒有發生過呢?
陳香同學畢業後讀了技校,技校裏有個主任是她二姑爺,所以她又被保送去念了職業大學。大學畢業後,她爸爸將她弄到鎮上計生委工作至今。也就是說,陳香最終和我喜結良緣與這條成長道路關係巨大。我的父母反複告誡我,必須找個有正式工作的女朋友,即所謂雙職工,剛開始我還挺反感,後來老畢開導我,說,貧賤夫妻百事哀,我覺得不無道理。既然我不再想和劉剛去嫖娼,那麼我又有什麼理由拒絕相親呢?然後我就遇到了陳香。
此時的陳香仍然駝背,但得到了她較為成功的包裝和克服,駝峰看起來不那麼顯眼。政府機關的工作經曆和審美情趣已使她出脫為一名青年婦女幹部的標準形象。我們談不上一見如故,但我們確實是故人。我認為她性格隨和,人品還行,長相有進步;她認為我是當年的好學生,而自己隻是個命好的差學生而已,還挺自卑挺崇拜的。那麼,為什麼不試試看呢?我媽還告誡我,像我這種發育遲個子矮的小夥兒,娶個陳香這樣因為發育早個子高的閨女,有利於改進家族基因。
隻是我不願意把這件事告訴劉剛,因為我想到在公廁年代的音樂課上,劉剛曾經將一塊從食堂找來的煤塊放在陳香的駝峰上而後者一無所知,直到下課,那塊煤才掉了下來。
陳香惱羞成怒地回頭看著我和劉剛:“誰幹的?”
劉剛說:“你猜。”
陳香說:“就是你!”
劉剛說:“答對了,真聰明。”
陳香就哭了。
酒桌風雲。
老畢在一張飯桌上陪一撥人吃飯,大都是熟人,所以老畢不禁應他們的要求談起了自己的閱讀。這是經常發生的事,老畢無論是武力還是學識,均已在紅光鎮獲得了廣泛的尊重,雖然他中學沒畢業,雖然他已多年不砍人。他說自己最近在看《包法利夫人》,這不僅是說那個叫愛瑪的女人的悲劇命運的書,而且還是一本談人生的書。不僅女人,幾乎所有的人都希望過上更好更體麵的生活,希望自己的日子有戲而不是沒戲,希望嚐試新鮮刺激的東西。總而言之,沒人甘於平庸。而不平庸,除了奮鬥這種積極的理解,還有就是折騰、搞事、作孽這種不太好聽的說法。安於本分或所謂的安貧樂道都是有悖於不平庸的。而平庸終歸是個貶義詞,這並非詞性的問題,而是事實。就是說,平庸不是好東西。所以說,人類存在著一個悖論,一個無法改變的悲劇:一方麵唯有平庸才能和平;另一方麵,唯有不平庸才能進步。落實到《包法利夫人》來說,如果愛瑪甘於平庸,愛瑪不會美麗,僅是一個村姑;正是愛瑪的不甘平庸,才導致了這麼個家破人亡的悲劇。這也正是我們為什麼總要盛讚隻有豬才是幸福的。老畢進而提到,這不代表他的觀點,他承認自己是平庸的,並且希望能一直平庸下去。以豬為例,自己半生所為,無非就是“近豬者,吃”而已。而吃,也就是飯量大小,就是人的欲望不同罷了。欲望大,占據的名利大;欲望小,占據的名利小;本質上都是豬,沒什麼可羨慕和可看不起的。相比之下,老畢說,我的一個兄弟倒並非平庸之輩。然後他說到了劉剛,盛讚此人重情重義,對舊人念念不忘,對新人情意綿綿,活得挺像一個人,而不是豬。別的不說,請問在座,這年頭,眾目睽睽之下,誰有勇氣跟一個婊子過日子呢?
可惜當天劉剛不在,不知他聽了這番高論會有什麼反應,隻知他事後聽人轉述,一副感激的樣子。
不過當天在座的一年輕人跳了起來,聲稱自己早就聽說老畢的大名,但還是沒想到盡叨咕這些不著邊際的屁話。老畢雖然不快,但也沒發作,勸這位小兄弟不要跳,大家隻是扯淡,說得在理,就聽聽,不在理,確實可以當放屁。
大概也是喝多了,那小年輕站起來喊道:“我是來喝酒的,不想聽這些,你也沒權力要求我們聽你放屁。”說完舉杯衝老畢拱了拱,獨自一飲而盡,然後將空杯倒懸給老畢看。
老畢說:“你這是叫我也幹?”
小年輕仍將空杯子倒懸在那兒,說:“隨便。”
老畢說:“那我就怠你個麵子,不喝了。”
小年輕一聽,氣呼呼地摜掉杯子,拂袖而去。
此後,在座當然忽略了這麼個小插曲,繼續客套地喝完了酒才散。但這事有蹊蹺的地方,這小年輕誰帶來的,如此放肆或者沒頭腦,為何帶他來的人不阻止?為何在座其他人也不阻止?是不是表明,在座各位,老早就有這個意思,小年輕替他們張目了?或者是大夥兒早就嫌老畢礙事了,認為有必要讓老畢出出醜了?確實,大家隻是混子,是來掙錢的,不是來聽課的。另外,你老畢算個屁,你就一個拿刀砍人的貨色,裝什麼不好,非要裝有學問。
老畢意識到了這一點,也很生氣。但他明確地告訴我,他不想針對這事做什麼。這不說明自己現在老了,而是覺得不必。
菜場行凶。
顯然,這事隻是個開始。事後第三天,那個在酒桌上發飆的小年輕被劉剛捅成重傷。按照判詞,是老畢指使劉剛去做了這件事。但大多數人還是相信傳聞,就是老畢並沒有這麼示意,而隻是劉剛主動願意替老畢出這個頭。我因為不想再涉入,所以沒有去看守所看望老畢,沒有打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問題是,這用得著打聽嗎?換言之,我用得著去看望老畢嗎?
案件發生在紅光鎮菜市場。那個小年輕是在那兒混的,靠收保護費謀生。劉剛偽裝成買菜的,然後向賣菜的打聽那個小年輕,菜販子告訴了他。劉剛就找個地方蹲了下來,後來見那小年輕去菜場旁邊的公共廁所,他這才從肉案上拽了把刀跟了進去。據當時廁所裏的人說,小年輕剛解開褲帶,還沒尿完,看到劉剛抓著刀進來,飛起一腳就踢在了劉剛的臉上。劉剛用手捂臉,結果手中的刀戳到了鼻子,血流如注。這時候小年輕已經跑出去了,劉剛管不了鼻子,也跟著跑了出去。然後發現,小年輕已經拿著把靠在廁所外麵的大掃帚在那兒等著他。劉剛的臉上被竹條掃帚劃了無數條印子,無法靠近對方。後來小年輕嫌掃帚沒什麼力度,掉轉過來開始用掃帚柄打劉剛,打得很實,人們隻聽到一棍棍悶響。劉剛後來完全沒有招架之力,被打得縮在廁所門前的地麵上,從廁所內部流淌出來的水或者糞便沾了一身。最後就是小年輕打累了,劉剛也一動不動了。關鍵之處在於劉剛手中的刀始終沒鬆,所以當小年輕停下來歇會兒的時候,劉剛一個鯉魚打挺式的動作爬了起來,趁其不備把刀插在了小年輕的肚子上。
所有人都一致認為,如果是日常鬥毆,劉剛絕對打不過那個小年輕,身高體魄完全不成比例。再說人家年輕,動作也快,關鍵劉剛的成名之作也無非是盜竊。第一印象太重要了。所以大家還是認為劉剛先放賴裝死,然後就這麼冷不丁地把刀捅人家肚子上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另外,是劉剛先拿刀攻擊人,這也是劉剛的不對。雖然他打不過人家,但人家畢竟是最終的受害者,所以劉剛有罪是沒有任何問題的。
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如果劉剛沒死,而隻是再次坐牢的話,這回他從牢裏出來要比上次光彩多了。可惜他死了。
唐存厚,你的兒子劉剛已追隨你而去。
行凶後,劉剛先回了趟他和小紅的家,換了身衣服,告訴小紅,自己殺了人,要躲幾天,希望小紅等他回來。小紅嚇壞了,但還是含著眼淚點了點頭。然後劉剛就直奔老畢遠在郊區的莊院。這也是後來被警察認定為老畢指使劉剛行凶的原因之一。
從紅光鎮到老畢的莊院,我說過除了田畝和荒野,還有墳地。作為老同學,我願意這麼虛構一下:劉剛在墳地停下了逃亡的腳步,然後在千萬墳塚之間找到了唐存厚的墳包。他流淚了,因為唐老師的墳包長年沒人照料,水土流失很厲害,變得無比嬌小,看起來就像個夭折兒童的墳頭。另外,墳頭上瘋長的荒草也迫使劉剛彎下腰來拔了拔。當然,如果他多上幾年學,比如像我這樣,就不會這麼做,因為我知道隻有植物才能相對有效地阻止水土流失。但劉剛不是我,他在逃亡路上,他失去了理智,變得頑固起來,就像我們敬愛的唐老師並不存在的孝子一樣。
警察緊跟著也到了老畢家的門前。他們隻是上前敲門,告訴前來開門的老畢母親,叫劉剛和老畢一起跟他們“走一趟”。
老畢就對劉剛說:“無論那個小年輕死沒死,如果你不想再進號子,就趕緊跑。”
劉剛說:“一人做事一人當。”
“去你媽的。”
“那你呢,大哥?”
“跟我沒關係呀。”
劉剛就爬上了老畢家的高牆。所有人都看到他兩腿哆嗦地站在牆頭上的樣子,包括警察也看到了。警察還喊:“劉剛,別跑。”這時候,意外發生了。
不知道誰幹的,老畢那條藏獒從籠子裏被放了出來。這還是大白天,一般隻在晚上才放出來看家護院。有可能是老畢家人害怕,覺得放出來安全吧,但老畢的母親和老婆都說不是自己放的。總之,劉剛站在牆頭的樣子也被藏獒看到了。這條凶猛的畜生見狀就撲了過去,大有縱身躍起,一口叼走劉剛的架勢。劉剛見狀,嚇得“啊呀”一聲掉到了牆外。
大夥兒趕到牆外,劉剛已經腦漿迸裂。他沒有跌好,一頭栽了下來,正好栽在老畢家高牆外的水泥地水坡上。老畢見狀,沒扛住,喊了聲“兄弟啊”,一下子就哭了。警察也沒有帶老畢走,而是打電話叫救護車忙了好一會兒。就是這會兒,老畢返身進了家門,徒手和自家那隻藏獒搏鬥了起來。這隻藏獒認識自己的主人,剛開始,還搖頭擺尾想套近乎,看情況不對,與老畢齜牙咧嘴起來,然後見老畢以死相逼,隻好獸性大發。
藏獒算不算猛獸?一個人到底能不能鬥過一頭猛獸?人們聽說過武鬆打虎這樣的故事,但這種人獸相鬥怕是從沒有見過。所有在場的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老畢不愧是紅光鎮智勇雙全的一代流氓,他活活掐死了自家的藏獒,而自己被藏獒拚死掙紮的利爪撕得條條杠杠、血肉模糊。
畢業照。
劉剛已死,再說什麼也許多餘。
火化當天,我還是去了趟火葬場以示送別。不過,我受不了火葬場裏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味,中途出來抽煙。按理說,我該和劉剛的親屬一道離開才對。但站在火葬場外,看著煙囪濃煙滾滾,我還是一聲招呼沒打自己先走了。
到家之後,陳香正在和我們家那隻小貓爭奪毛線球,見我回來,她任小貓帶著毛線球滾動,問我幹嗎去了,我如實以告。她歎了口氣,想了想,提醒我說:“你以後不能跟這種人玩了。”我點點頭。然後她看了看地上千頭萬緒的毛線,說:“我都懷孕了,我倆還結不結婚?”我說:“結啊,明天就結,我說不結了嗎?”似乎這個答案讓她很滿意,她低下頭開始整理毛線,這讓我再次目睹了她的駝峰。
然後我就開始翻箱倒櫃。陳香問我找什麼,我說:“我想看看我們的畢業照,但找不到了。”她說她的還在呢。我說:“那你下次帶來我看看,我都忘了。”她說她以前經常看,什麼都記得。
“那你說說劉剛吧。”
“他沒什麼變化啊,還那樣。”
“也是,他發育得早,確實就那樣了。”然後我補充道,“其實我想看看唐存厚。”
“他是坐在第一排左邊第二個,左邊第一個是他女兒唐曉玲。”
我嚇了一跳,我說:“唐曉玲也是我們班的?”
“不是,但也一起拍照了。”
“這不可能,我怎麼一點兒印象都沒有?”
“看來你真是忘了,一共照了兩張,所以五十個同學拿的是兩個版本,我拿的是與你那張不同的另外一個版本。”
她這麼一說,我確實想起來了,我說:“當時因為前排座位都是學校領導和老師的專座,所以空出的那個位子沒有同學願意坐,對不對?拍照的說空個位子沒人坐難看,所以拍第二次的時候唐存厚把正好經過的唐曉玲叫了過來,對不對?我還記得唐曉玲有點不樂意,但唐存厚是她爸爸,她也沒辦法,對不對?”
“對對對,”陳香很高興地問道,“還有呢?”
所謂記憶閘門,真是一發不可收拾地打開了。我繼續說道:“女生是第二排和第三排對不對?最後兩排才是男同學對不對?我因為個子最矮,唐存厚叫我和第三排女生站在一起對不對?然後我居然站在你旁邊對不對?”
說到這裏,我渾身顫抖。因為那個拍照的要求所有人挺胸微笑的時候,我看到身邊的陳香猶猶豫豫地挺起了胸脯——這是一個慢鏡頭——我以為她能像我一樣挺起胸膛,結果她緩緩地、害羞無比地挺起了一對碩大的乳房。
我終於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發育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