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記者曾浩負責調查的一起案件(1 / 3)

早上,我去上班,在車上聽到有人說,張亮被王奎捅死了。這兩人我很熟悉,而且曾經十分熟悉,所以對此事我感到十分震驚。然後,我突然想到我的朋友曾浩是《南京晚報》的記者,於是給他打了個電話。他對此很有興趣,說是要立即趕到鴨鎮采訪。曾浩想采訪完畢就到我所任教的學校來看我,我拒絕了。我告訴他,讓他最好別來,學校忌諱媒體。言下之意曾浩是不知道的,學校為什麼忌諱媒體,我相信曾浩如果來我們這所學校一趟就能明白。首先,校園門口遍布各式各樣的店鋪和攤點,會將他擋在校園門口大約十分鍾。其次,我的課堂稀稀疏疏,許多學生聚集在校園門口那些店鋪的房子裏打牌、抽煙、髒話連篇,這會使我在曾浩麵前感到慚愧。我不喜歡那樣。再次,學校內部事務混亂,有無處不在的違法亂紀現象。比如說吧,很可能在曾浩和我廢話之間,辦公室裏會有一位教師突然從椅子上站起,一掌將某個學生打翻在地。我擔心曾浩醉翁之意不在酒,假借看我,實則對這所學校進行暗訪,繼而曝光。正如我們校長所說的那樣,這年頭,媒體軟弱無能,但學校比他們還要軟一點,所以教育問題格外引起他們的關注。那樣的話,我將無法繼續在這所學校混下去;即便混下去,也不再有我現在混得這樣好。當然,我相信曾浩不會害我,問題在於他還帶了另外一些我所不認識的新聞記者,我能拜托曾浩放我一馬,但管不了另外那些人。曾浩不愧是我的好朋友,放學之後,我下意識裏在學校滯留了半個小時,其間,曾浩沒有聯係我,果然沒來。在此,我十分感謝他。

在回家的路上,我再次聽到車上的人談論昨晚發生的那起凶殺案,即,張亮被王奎捅死了。他們的談論和案件一樣,人已死,現在問題是王奎會不會被拉去打靶(即槍斃)。我坐在公交車上一把專供老弱病殘孕安坐的綠色椅子上陷入了沉默。我不想說什麼,也不想聽他們說什麼。在我看來,王奎會不會被拉去打靶與我關係不大,全聽憑法庭裁決。我隻是覺得張亮這樣或此類的死完全在我意料之中,此外無它。我還想說的是,那把椅子被剛剛下車的一位中年婦女焐得滾燙,此溫度對這個陰冷的冬天而言無比反動。所以,它居然讓我沉沉睡去,誤了車站。於是我所乘坐的那輛322路公交車把我帶到一個叫新衛的地方。這個地方我從來沒有來過。被司機喊醒後,我隻得下車等待往回開的322車。在車站附近的一所新房子前聚集了一些當地百姓,當地百姓,為什麼要這樣說?我也不知道。一個中年偏後的男子正雙手緊緊握著一個沒有一滴茶水卻結滿茶垢的玻璃杯在說著與政府唱反調的話,周圍的聽眾不時發出快樂的笑聲。這時候,我意外發現,在西方,烏雲稀釋而去,半露一抹橘黃,像一個受了涼的小孩子將屎拉在了天上。

十多年前,我還是個鄉村少年,在我現在所任教的這所學校讀書。區別在於,當年青磚包圍,教舍布局有如北京故宮,現在則全換了。幾幢樓房是我當總務副主任時建造的,我現在的一點積蓄得感謝這幾幢樓房。不談這個,繼續談鄉村少年:他們書包不是斜挎,而是墜在胸前,書本沉重,隻得佝僂著走路。頭發也完全是自然生長,就如李小龍電影裏那些肌肉堅硬的青年。從來不洗,倒也油光可鑒。沒有什麼好看的衣服,一如既往穿哥哥們的。是這樣的,即便到90年代初期,鄉村現實基本還保持了六七十年代的那種所謂的“樸素”,如果有什麼變化,也很少體現於衣著,更少體現於衣服每年都要加長的少年身上。在夏天,即便父母開恩買了件新襯衫,也不知道將它塞進褲子裏,而是任由其擺蕩。加之那是長身體的年月,很瘦,或者不瘦,是單薄,所以,鄉村少年總是白衫飄飄。假如不飄,那麼就請把自行車蹬快點,穿越那些人群,一如要飛到空中。

當然,也有把襯衫塞進褲子裏的,那是發育早的同學,他們嗓音提前發粗,和現在的學生一樣,上課特別愛講話,所以課堂總是嗡嗡的,如同置身缸中。不過,即便這少部分人,在將襯衫塞進褲子的時候,往往也不是塞進短褲和長褲之間,而是直接塞進褲襠。因此,那種老式的,也就是那個年代運動員穿的短褲就從褲腰處直接翻露了出來,皺亂不堪的鬆緊和洗褪了色的藍布上是兩條無比紮眼的白杠。在這群知道將襯衫塞入褲子裏的人之間,大概唯有張亮深諳穿衣的學問。也就是說,我們從來沒有看到過他短褲的顏色,也便不知道他是否也是穿那種運動員短褲。關於他的外貌,我的描述是:平頭,蹲身即可見其雪白的頭皮,眉目英俊,上身那件白襯衫到腰間戛然而止,而下身一襲黑褲則筆直垂落,白襪白鞋,行走無聲。

張亮多麼強大,多麼漂亮,他打敗了所有跟他打過架的人,那麼多女生都喜歡倚成一排看著他迅速從她們麵前走過。

張亮家與我家是鄰居,我倆一樣大。我學習當然一直比他好,因為其他沒他好,包括長相。下河摸魚也不如他,這一直令我十分難過。有一年夏天下大雨,水淹了田,魚在田壟之間。我就跑去摸魚,摸了半天,隻摸到若幹小毛魚,僅供貓餐。後來他也來了,鯽魚、青鯤、鰱魚甚至還有泥鰍,不一而足,轉眼就滿載而歸。我說:“張亮,你教我摸魚好吧?”張亮對我一笑,說:“趕緊回家讀書去,你還要考大學呢。”

但我確實一直沒把自己學習好當作可以驕人的東西,恰恰相反,那隻能令我羞愧。在我後來進城念書後,張亮一而再再而三地帶各式各樣的姑娘回家。我父母看在眼裏,隻要我一回家,他們就在我麵前提起張亮女朋友很多很漂亮的事。我說:“那我不念書了,你們給我找個對象吧。”我爸爸說:“好好念書,不要想歪門邪道。”我媽說:“難道你就,就不能在學校找個對象?”

實話實說,我讀書那幾年確實沒搞到對象。我喜歡過一個女同學,她被我們宿舍一個男生追去了。有一天,我在食堂打了四兩飯,帶到宿舍用開水泡了,就一袋兩毛五分錢的榨菜吃。吃完了,怕洗碗,就站在窗前向外看,對麵女生宿舍的窗前飄滿了各色各樣的內衣。在那些滴水的內衣下,剛剛歸來的同學依次進入屬於他們的門洞。這時候,我又如約看見喜歡的那個女生和同宿舍的那個男生走了過來,於是我下意識地往窗後避了避。與此同時,我立即感到無與倫比的痛苦,我想到自己整日待在這裏空虛得要命,而張亮卻在社會上縱橫馳騁,從來不缺鈔票和女人。這究竟為什麼呢?那時候,我還做過一個夢,夢見我喜歡的那個女生跳樓自殺了,是冬天,她穿著雪白的羽絨服。當她從樓頂落下的時候,並沒有出現想象中的加速度,而是越來越慢,在樓層一排排整齊的窗前緩緩飄落,有如一朵白雲降臨地麵。但她還是死了。我跑到她的麵前,發現她真的死了。我就說:“你就不能不死嗎?”

張亮叫我讀書,這倒不是他譏諷我。他對我很好,我們親如兄弟。在更小的時候,他曾經打不過我,那時我還是個肥胖兒童,他則纖細渺小。我們摜四角、砸銅板、鬥雞子。有一回,我將銅板扔到了他的腦袋上,他流了許多血,第二天他還頭裹紗布、背著書包跑到我家來喊我一起去上學。所以,在少年時代,在這個至今仍然混亂的鄉鎮中學,從來沒有人欺負我,因為即便到了中學時代,我們每天上學還是一起,誰會欺負天天和他一起的人呢?這裏要說的是,張亮家那時比我家窮,隻有一輛自行車,是其父親賣菜專用,所以每天都是他騎著我的自行車帶我去學校。在去學校的路上,那個大坡至今還在,但他從來沒有叫我下來過,他像他父親拖菜一樣使勁蹬車,直至坡頂。在坡頂他會停下來擦把汗,然後命令我坐好,這才一起享受滑下大坡的速度。初中畢業後,張亮就離開鴨鎮到外麵混世界去了,自此以後,我就很難遇見他了,關係也疏遠了許多,隻有每年寒暑假才可以碰到。碰到了就互相問問情況,如此而已。

我在城裏讀書,沒有想到張亮會突然跑來看我。他的意思是,想在我的宿舍住幾天。我答應了,那是我失戀的日子,我需要張亮給我力量,但我沒好意思告訴他我失戀的事。他看見我的被麵、床單上布滿了風幹的精液,大搖其頭,並說要給我找個女人搞一下。當時我無法接受,即便今天也未必接受。於是,在那幾天裏,他和我白天一起夾著書本去上課,晚上睡在一張床上(這情景有如朱文《弟弟的演奏》中那個表哥)。我的同學都被他吸引住了。每個夜晚,宿舍裏都被聞訊而來的男生塞滿,他們安靜地聽一個闖蕩江湖的同齡人談論為他們所不知的新奇事情,群情振奮,無比崇拜。後來,我們班一個女生對張亮產生了好感。事實正是如此,比較起來,肅殺陰冷的張亮比校園內任何一個男生都更具男子漢的魅力。不巧那位女生的男朋友知道情況後,來到我們宿舍找張亮,張亮沒有和他談一句話,他看了來人一眼,那人就退縮出去,就勢離開。好在張亮並未對那位喜歡他的女生有什麼表示。然後,大約住了一個星期,張亮離開了。後來我才知道,那次是張亮躲避“嚴打”才來找我的。他臨走的時候拍了拍我的肩,說:“兄弟,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