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喜歡死了(2 / 3)

林小玉大學畢業分配到我們單位的時候,我正和老婆陷於熱戀之中。我的目光隻能流連於老婆的乳房,林小玉作為一個有點清寒的女孩子,在我匆忙的戀愛生活中毫無特色。現在她仍然顯得清寒,仍然沒有任何值得向人大書特書的地方,婚姻似乎沒有使她有任何改變。我猜測林小玉一定是大學裏那種悶著腦袋讀書,而書又始終讀不好,情感壓抑,畏懼男性從而驕傲無比的女生。她的存在不至於被忽視,而是大家對她沒興趣。就好比一個人談到了她,另一個人就說:“哦,林小玉。”然後到此為止。當然,這隻是我的猜想,事實情況我不得而知,也從無想知道的願望。若有此願望,我便不會如此猜想。搜索記憶,我與林小玉也沒有任何非公事的交談,更別說來往。我不可能會在半夜之外特意地想到她,同理,她大概也不會想到我。我們隻是普通的同事關係。可是問題在於,我現在半夜醒來竟然想到了她,而且發現,自己竟然是如此喜歡她。麵對夜晚的牆壁,我無法尋找到任何理由。而我其實不是那種畏懼道德的人,我並沒有因此而對自己進行審判,我的老婆以及其肚裏的孩子並不能讓我有負罪感。我想,原因在於,我沒有想過半夜之外的時間我會延續什麼,會采取什麼行動。事實正如上麵反複所說,在半夜之外,我不僅不喜歡林小玉,甚至鄙視她。如果說我鄙視她是錯誤的,那麼就是她是她我是我,她跟我有什麼關係!

然後就是夏天,單位組織職員去黃山玩幾天。對我們來說,這是一個罕見的好機會,因為大家誰都沒有去過黃山。我們興高采烈,簡直與小學生聽到老師說春遊一樣興奮。但我回到家後才發覺,我隻能是空歡喜一場,因為我老婆很快就要生孩子了。老婆雖然嘴上理解我並表示如果我決定去她不反對,“畢竟,你們單位這樣的活動太少了嘛”,她說。但當我表示願意放棄這個大好出遊的機會而選擇聽孩子的第一聲啼哭時,她還是忍不住摟緊我的脖子感動得淚流滿麵。這讓我內心充滿了幸福和憂傷,說實話,我願意這樣,但我同時非常想出去玩那麼一下子,現在已無可能。他們已開始準備東西了,單位裏的氣氛一下子活躍了起來,領導也格外寬容起來,一切都是因為黃山。他們總認為那邊的東西很貴,所以不斷把東西大包小包地拎到辦公室來,然後再拎著它們下班回家。這被外麵的人看到了,他們以為單位發東西了,而唯獨我沒有。事實上,情況與此也基本差不多。我深感自己是被排斥的,這種羞辱和悲憤已多年未有,現在它們一下子占據了我的心。當我回到家,看到老婆的肚子,我確實深感自己生活在墳墓裏般絕望。但是,事情一下子突然又好了起來,因為我終於聽到有個人也和我一樣不去了,此人正是林小玉。

林小玉為什麼也不去?我不知道。但她的不去確實又令我感到愉快。所以我無法不多看她幾眼,是的,她還是那樣,並沒有什麼格外值得一提的神態和言行。問題在我。下班時,我故意磨蹭了一下,林小玉出來之後我便迎了上去。

我說:“小林,嗬嗬,你為什麼也不去了?”

“大偉(即她那機關幹部的丈夫)最近身體有點不舒服。”

“嚴重嗎?”

她說:“也沒什麼,不過可能要住院吧,動一個小手術就行了,沒什麼大問題。”

我笑著說:“那就好那就好啊。”

“唉,”她歎了口氣說,“不過可惜。”

我也歎了口氣回答她:“是啊,可惜,唉。”

然後我們的同事去了黃山,我和林小玉被留了下來。我老婆已即將臨盆。她因為對生育的恐懼而早早地把自己搬進了醫院。我和她幾乎到了寸步不離的地步。她總是像一個弱智兒童那樣問這問那,說什麼會不會很疼很疼、是不是會死之類的傻話。我安慰她,疼痛在所難免,但沒有想象的那樣巨大;死亡也有可能,但隻發生在遙遠的中世紀或黑非洲。因為不用上班,我除了安慰她便無所事事。但我還是感到疲憊不堪,在越來越敏感的日子裏,我感到自己心髒幾近衰竭。夜晚的醫院到處都是腐朽的藥物氣息,夢囈和呻吟驚擾了走廊上空洞洞的腳步聲。我的老婆已經睡著了,她也在做夢,我盯著她的臉看,她麵孔有浮腫的傾向,眼瞼偶爾閃動著,睫毛是潮濕的,這看起來很髒,我突然感到很厭惡。是的,她一定在做夢。我知道睡眠中的人都在做夢,即使因為醒來無法回憶而堅決否認也改變不了做夢的事實。但我始終無法知道她正在做著什麼夢。也許她在夢見五官模糊的孩子,也許是她自己的父母,也許是她少女時代某個下午的一條林蔭大道……那好,即使真的是夢見了我吧,我想,那不是我,那是另外一個人,不是我。她不應該夢見我,因為我就在她的身邊,她怎麼能夢見我呢!她不能,堅決不能!唉,這是一個多麼肮髒而醜惡的女人啊,她睡在那裏,腹部高高地隆起,眼睛潮濕,汗水醃漬著寬大的條紋病服。難道她在病中?或者說,生育是人類的疾病?是的,我已忍無可忍,我想吐,於是我跌跌撞撞地衝出了病房,其間碰到了某個同室病友(這真是一個奇怪的稱呼)放在床邊的臉盆,但這沒有吵醒任何人。他們要麼咂一下因為夢境而幹裂的嘴唇,要麼紛紛掉轉一個睡姿,讓臉上菱形的睡痕暴露無遺。走廊裏的吊燈昏暗模糊,似乎空氣中飄滿了疾病和生死,它們使本來清新的空氣混濁了起來。是的,這些是多麼不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