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
其實,天黑了,天也不黑,呈蟹殼顏色,且蟹殼狀。晚飯時,弟弟還沒有回來。我們先吃了。
並不是你們所想的那樣,要準備一副空碗筷擺桌子上防止他突然闖進門。不是,絕對不是。那是電視上的景象。當然,電視還在播新聞,還沒到類似情節的連續劇。母親在廚房洗碗筷的聲音甚至比電視的聲音還大。把電視聲音搞得這麼微弱,是習慣。習慣源於我和弟弟念書的年月,也就是怕影響學習什麼的。其實父母不知道,這樣一來就好像他們在偷偷摸摸享受精彩的電視節目,而把我和弟弟關在各自房間裏搞什麼寒窗苦讀,這是不公平的。當然,這是以前的事,不提了。現在的問題是,電視聲音這麼低,從來沒有高過,總是這麼低,我們就得在沙發上少挪動屁股,盡量不動,動也是細微地動。沙發是人造革的,即便真牛皮的吧,屁股一動,也吱呀吱的。唉,電視裏麵的人總是奄奄一息、氣若遊絲。說實話,父親呼吸的聲音也太大了,有時還打起呼哨,讓人以為他睡著打鼾了。告訴你,不是,你用餘光瞄一下就能發現他的眼睛裏是電視鏡頭。
電視聲音真低。其實我多麼想調高一點,讓電視裏的聲音充滿整個家,遍布每個角落。
然而,我是個聽話的兒子,因此,我幾乎從來沒有看明白過電視內容。父親也一樣,他眼花耳聾,昏昏欲睡,根本就沒在看電視,根本就不在乎電視裏說什麼。電視對我們來說什麼也不是。我有時想,用張畫在放電視的地方代替一下大概也行。但事實是,我們天天要看電視,天天看,一天不落,電視劇也一集不落。所以企圖用張畫代替肯定不行。有天晚上幾棟樓都停電了,我們在昏暗的蠟燭下吃完飯,母親因為沒電,因為沒有客廳裏的電視的微弱的聲音,在廚房裏居然懶得洗碗;父親呢,他焦躁不安,索性從衛生間找出那個斷了一條腿的小板凳到外麵坐著去了。那小板凳是母親專門用來搓洗衣服坐的,她把四條腿的凳子坐成三條腿,可知年月之久。她對三條腿的情況相當習慣,如果突然修好了那斷腿估計她還覺得不對勁,以致衣服洗不幹淨。父親也是知道這凳子的情況的。最早那條腿斷掉的時候,母親叫他修,他忘了修。後來母親習慣了,不再嚷著叫他修,於是他可以心安理得地忘個一幹二淨了。但是,即便知道那凳子的情況又怎麼樣呢?我們的父親還是沒坐穩,滑到了地上。後來他又努力了一番,總之因為不習慣而始終坐不穩,隻好把它丟在一邊,坐在小區花壇冰涼的水泥台子上了。對了,那天弟弟也在家吃的晚飯,但因為停電,碗一丟他就出門了,甚至連嘴都沒有擦一下。我還記得他往外麵走的樣子,隻見他邊走邊抬起一隻手擦嘴。我知道,你和他一樣,是用手背擦嘴,然後用另一隻手去搓那個油汙的手背,及至搓出許多條條來,撣一撣,比原來更幹淨了你的手背,不是嗎?
要交代的是,我們住在一樓。我們的陽台(如果它還算的話)下就是用以綠化的花壇和草地。為了進出方便,我們把草地踏出了一條雪白的小路。弟弟如果此時回來,他就應該從這條小路上走。但他還沒有回來。停電那一天,他就是從這條小路跑掉的,父親當時也就坐在這條小路旁邊。還有,那天我們對麵的樓沒停電,燈火通明,光線照過來,從黑暗的家中看父親,他就像坐在一片月光之下。
“你覺得這個外國領導人會不會被判死刑?”父親突然掉過臉來衝著我的方向問。
說實話,我沒想過這個問題,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但既然父親問到,我隻能重複電視裏一些專家的預測。我說:“判死刑很有可能,他幹了那麼多壞事,殺了那麼多人,殺人償命啊。”
“哦,”父親聽了我的話有點不高興地說,“有誰看到他殺人了?”
“這個,當然沒有了,不過,他不點頭誰敢殺人呢。”我說。
“但他確實沒殺人啊,怎麼說殺人償命呢。”
“那,”我隻好說,“那他可能不會被判死刑。”
這是我和父親交談的習慣,他上了年紀,跟他爭什麼爭呢。
“我也覺得他不會判死刑。”他聽了我的話,顯然有點高興起來。他用“也”字就是把我對他的遷就當成我的意見,從而他的意見也便跟我完全一致,說,“你想想,這個人的名字電視上都說十多年了,怎麼能說死就死呢。他死了,以後就沒有這個人了。是不是?”
“是。”
“就是。”
這時候母親終於洗好了碗筷,一邊撩起圍裙擦手,一邊走進客廳,問:“老頭子,你說什麼呢?”同時,母親也看了我一眼。
即將被處死的外國領導人離我們太遠了,他跟我們沒關係,所以我們不知道該怎麼跟母親說。如果說我們在談論他會不會被判死刑,母親肯定嘴一撇,催我們少浪費時間,趕緊洗腳去。既然我們知道自己說了實話後會得到這個結果,那麼我們就不說實話。父親對她說道:“沒啊,沒說什麼啊——他弟弟打電話回來了嗎?”
“我怎麼知道,”母親很不高興地看一眼就在父親身邊的電話,說,“我不一直在廚房嗎?我還要問你呢。”
“沒有,他沒打電話回來。”父親肯定地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