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於是也坐在沙發上看起了電視。她眼睛盯著電視,用手去拿父親那保溫杯,喝了一口裏麵的茶水,說:“這麼苦,你晚上還要不要睡啊。”但她眼睛並沒有離開電視,並且又喝了一口。
這幾乎是每天晚上都重複的問題,父親已經懶得回答她苦不苦睡不睡的問題。然後,兩個老人不再說話,繼續看電視。
弟弟已經有半個月沒回來了。這很正常,有一次他整整三年沒回來,原因是被抓去勞改了,去年才放回來。不過坐牢對他來說沒什麼用,放出來後他還是在外麵瞎混,動不動就跟人打架,我們也管不了他。記得他坐牢的時候,每次都是我去看他。要坐很長時間的汽車,在城南的山窩裏。每次我都給他帶幾條煙和一些吃用什麼的。他低著頭也不看我,始終保持這個姿態問些家裏的情況,我都如實回答他。他聽我回答時仍然低著頭,使我總覺得他根本沒聽,所以我的回答也顯得很不熱情。不過,這也不能怪我們兄弟,家裏還是老樣子,每次回答都差不多,除非我們家的老頭老太突然又給我們造出個小弟弟或小妹妹來。然後我們就什麼也不說了,直到獄警說時間到,他就站起身走了。在走的時候,他才像突然想起似的掉頭對我說:“你找個對象結婚吧。”
我至今沒有對象,更不用說結婚。我是航運學校畢業的,在輪船上上班,看不到什麼女人。這基本是個借口,比如我的同事大多結婚了,沒結婚的也有女朋友。我沒有女朋友沒有結婚是我的問題,而不是工作的問題。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沒有。我要毫無廉恥地對你說實話:我是一個上了年紀的童男子。
弟弟如果哪天在家,而且我們都在家,他就會開玩笑地對我說:“你不結婚我就也結婚不了,我總不能先你結婚吧。”我就說:“那有什麼關係?你看到好的姑娘,覺得合適,就結婚吧,免得爸爸媽媽煩神了。”父母就跟在一旁說:“就是,結婚了有老婆管你就會好點了。”弟弟這時候就笑。
這大概是我們兄弟長大後家裏最幸福的時光了。當然,父母這時候也會憂慮起來,我們家就三室一廳,如果結婚,會很麻煩。人家姑娘誰願意和這一大家子人住一塊兒呢。即便願意跟父母住一塊兒,又怎麼能跟兄弟住一塊兒呢。所以,要結婚隻能一個人結婚,一個人結婚了,另一個人就得搬出去住。父母的意思是,我再積蓄幾年,找個條件相當的姑娘,合兩人之力,再貸點款,買個小點的房子也行。如果弟弟能先找到姑娘,也這麼辦。隻是弟弟好吃懶做,也不上個班,在外麵也隻混張嘴,跟狐朋狗友蹭個飯而已,他怎麼能買得起房呢?除非他找到個富婆,但富婆又算個什麼呢,肯定是二婚頭,我們好好的人家娶個二婚頭的女人像個什麼樣?另外,父母也有這麼個意思,那就是他們已經沒有任何能力幫助我們兄弟了。父親內退,工資很少;母親下崗,隻吃個低保。這些錢也僅僅夠家裏水電吃用。
到了9點鍾,我們就關電視各自睡覺了,這也是許多年來養成的習慣。這時候弟弟還是沒有回來。父母已經上床了,我就到弟弟房間轉了轉,他的被子疊得很整齊。當然,不是他疊的,他從小就不愛疊被子,所以他不會疊被子。與此相關,他也不會疊衣服,不會洗衣服,不會洗鍋碗,不會做飯,不會買菜……從小到大,如果父母來不及做這些家務,作為哥哥,我當然要把它們給攬下來。弟弟會什麼呢?他什麼也不會,連打架也不會,每次都被人打得頭破血流。人又瘦又小,你能叫他幹什麼呢?他的力氣也沒有我大。有一次父母看他回來了,叫他和我一人一頭把衣櫥抬個位置,我抬起來了,他抬不動。在他床肚下就是那對啞鈴,把手全是灰塵,很顯然,他也隻是心血來潮才玩一下子,如果他堅持每天玩,力氣可能會長一點點。可惜他不堅持玩,甚至一個月在家裏待不到幾天,想堅持玩也沒機會。唉,其實我弟弟真是百無一用的人,我真不知道他能幹什麼,書沒怎麼念過,力氣也沒有,他不在外麵這樣瞎混又能幹什麼呢?我是說,有時候我真覺得他瞎混是對的。如果我像他那樣,也瞎混去。
他那張念書時的寫字台上至今還貼著當年的畫片,卡通畫片。牆上呢,也貼的全是肌肉發達的電影明星。有一個電影明星的胳膊上刺了條龍,弟弟的胳膊上也有這麼一條龍。當然,如你所知,弟弟胳膊上的龍刺得不好,有些地方很糊,看不出個所以然來。那條龍又瘦又軟,這大概主要是因為弟弟的胳膊太細了吧。這條將死不活的龍提醒我們,我的弟弟是社會上的一個渣滓。我很同情他,我不知道他活著有什麼意義。好吧,不談意義,他活著又有什麼意思呢?說心裏話,我有時真希望他在外麵被人打死算了。父親有時生氣了也這麼說。雖然母親要傷心流淚,但他死了有什麼不好呢?很好,家裏再也不會因為他而搞得雞犬不寧,所有人自此不必擔驚受怕。
當然,這也隻是說說而已。他畢竟是父母的兒子,我的弟弟。有一次,他被打了,回來的時候我們正好在吃晚飯,他進了家門,渾身是血,站在門邊看了我們一眼,就順著門框倒在了地上。我們趕緊丟下飯碗,我背著他,父母站在路中攔車。一路上我們不停地喊他,小名大名官名學名綽號……希望把他喊醒,但他一直不醒。我們就這麼一路流著眼淚把他送到醫院。後來醫生說,再晚半個小時怕是命都沒了。我們聽了這話當時感到多麼幸運。弟弟被我們救活了,他沒有死。那段時間,我們買最補身體的東西讓他吃,希望他盡快恢複,甚至長胖。後來出院,他還真的胖了,我們把他接到家時還放了好幾掛鞭炮。那真是一個喜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