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自己房間,有點茫然地坐在那裏。我雖然從小聽父母話,念書也還好,航運學校畢業就有了工作,可我總覺得自己很笨,比如我總是沒有女朋友,這麼多年了,我從來沒有過女朋友,沒有一個女人喜歡我。每想到這個我就非常難過。我隻有暗戀女孩子的經曆,卻沒有和女孩子單獨在一起過。我沒有碰過任何一個女人的手指頭,我不知道女人的身體究竟跟自己的身體有多大區別。再對你們說一次,我是個上了年紀的童男子,是一個連淫穢光碟都不敢看的老男人。我有時很恨,我不知道該恨誰,所以我就恨父母,恨弟弟,恨這個家。我恨父母無緣無故地把我給生了出來,恨我為什麼不能像弟弟那樣逍遙自在。我甚至在心裏秘密地想過,自己哪天半夜爬起來,去廚房拿菜刀,趁他們都睡熟的時候,將父母弟弟逐一砍死。當然,這個罪惡的想法讓我非常痛苦,甚至第二天早上不敢看他們的眼睛,羞愧至極地搶著事情做,希望用以贖罪——雖然它始終也沒發生。
對於這些,我自己也分析過,可能是我的性格太軟弱了吧。就像我力氣明明比弟弟大,可上半年那次打架,我還是被他打得要死。說實話,我完全可以把他打死,然後把他的屍體舉起來扔到門外。可我隻是可憐地用手臂想去遮擋,這是徒勞的。於是我就蜷縮在客廳的瓷磚地麵上任憑他拳打腳踢。也正是因此,我才一氣之下離家出走的,在探親假還沒結束之前就回到了船上。因為沒有事幹,回到船上我隻好坐在船頭一個人哭。好像長江的水就是我這樣的人哭出來似的。我坐在船頭使勁想開心的事,希望能使自己不那麼絕望。我想到自己高中的時候喜歡一個叫李莉的女同學,我隻喜歡過這麼一個女人。迄今為止,我仍然喜歡她,而且越來越喜歡。當然,我的情感對她而言是不存在的。記得那年學校組織去鼓樓公園春遊,我們排著隊進入大廳,去看四壁上的書畫。鼓樓公園很小很小,看那些書畫是唯一的遊覽項目。事後,許多同學都表示對這次春遊極其不滿意,但那是我終生最懷念的日子。因為,排隊進入大廳的整個過程,我都站在李莉的身後,她當時紮了個馬尾辮,腦袋左右晃動,辮子就掃到了我的臉。可以發誓,我到現在都記得她頭發的清香,隻是嗅覺無法用語言表現,無法讓你們聞到那股清香。那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在當年的日記中我記錄了這次春遊。日記本就在我的抽屜裏,我翻出來讓你看。
1995年4月21日 晴。
今天天氣真好啊,老師帶領大家去鼓樓公園玩了。鼓樓公園沒什麼玩的,就是從這個古建築的大廳裏過一下,看一看牆上的一些書法和國畫。我不懂這些東西,談不上喜歡還是不喜歡。可我今天很高興。
我說自己很高興,但沒有說自己為什麼高興,現在我說了,是因為李莉。當然,我知道李莉畢業以後去了電信局上班,現在已經結婚了,而且還生了小孩。我坐在船頭想到這些,想到李莉,這個早已結婚的高中女同學,她在岸上,在那些鱗次櫛比的樓群裏的某個窗口下,和自己的丈夫孩子過著日子,當時我的心裏有種溫暖的東西升了起來。然後——就是你所能理解到的——然後是讓我徹底崩潰的悲傷。
我把日記本合上塞進抽屜的時候,外麵門鎖響了,是弟弟回來了。
沒想到,他還帶回來一個人,一個女孩,看樣子二十三四歲,頭發染黃了,牛仔褲有許多說不上來的洞。弟弟叫那女孩別說話,然後躡手躡腳帶著她去了自己的房間。我能聽到他們在幹什麼,床在搖晃,有節奏地撞著牆。然後我聽到父親咳嗽了起來,他一醒就會咳嗽。他肯定是被弟弟房間裏的聲音吵醒的。他站在弟弟門前使勁敲門的時候我也站在了他的旁邊。
我說:“爸爸,求求你,別敲了。”
可父親根本不理我。他繼續敲。在母親也站在我們之間的時候,弟弟房間的門突然猛地被他打開了。我們看到那個女孩用被子捂著自己,而弟弟隻穿了一條內褲。他目露凶光地掃視了我們一眼,惡狠狠地問:“他媽的,誰敲的?”
父親當即給了他一個耳光,說:“老子敲的。”
弟弟毫不猶豫地回了父親一個更為響亮的耳光,然後砰地把門關上。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母親扶著像僵屍一樣的父親在那裏大哭。我不想聽到這些看到這些,我迫不得已地往門口走。我聽到母親隔著門對弟弟吼道:“畜生啊,你哥哥永遠也不會像你這樣。”
弟弟的門又開了,我回過頭看著他穿著內褲走了出來,然後在我的麵前停了下來,我甚至在逆光之中看到他眼睛裏有淚水閃動。他從牆上摘下我的碳筆畫像,猛地砸在地上,使出全身的力氣吼道:“他已經死了!”
我趕緊走出家門,你知道,我再也不會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