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離鄉記
葉耳
1.對於我來說,選擇城市,意味著逃離了貧窮和落後。
1994年正月十九我和勇一塊兒離開了家鄉。我去一家雜誌做編輯,勇去念大學。
勇說,來,為你的遠方幹杯!
我聽見了杯子在陽光裏碰撞的聲音。
勇說,到了城市不能再穿布鞋了。
我的布鞋被我扔在了去往長沙的路上。
城市成全了我的勇氣。我把母親在夜晚含辛茹苦一針一線紮上的布鞋給遺棄了。那是母親花了半個月的夜晚趕做出來的。是虛榮誇大了我的力量。可我卻忘了,一個人,即使永生不穿布鞋,也逃不出自己的故鄉。
我和父親站在一頭牛的水田裏。父親想叫我犁田。
我討厭犁田。討厭在牛屁股的後麵跟著,像個永遠沒有出息的煞比。
父親的臉一直是嚴肅的。像很深的山,高處不勝寒。
我問母親,人為什麼要生活在這大山裏呢?
母親說,山裏人住在山裏,就像腳放在鞋裏,舒服。
3.這是真的。
我隻讀到小學畢業。因為家裏窮。
在那座矮小的土磚屋裏,我的父親母親,兄弟姐妹統統圍著一張桌子坐著。他們的臉上有一種平時少有的神態,嚴肅而可愛。他們在討論我還要不要繼續上初中。他們的聲音在屋子裏回蕩著,像一根牛鞭在我的身上或輕或重地抽打著。開始有點癢,後來就感到了有點疼。父親說,他還小,你看是否讓他把初中念完?
他們為了我的學費還在苦想著。秋天又要來了。我的書包掛在牆上,被風吹來吹去。我說,我不讀了。夜安靜得像手術室。
父親說,你想好了?
我說,想好了。
4.動身去的那個晚上。
父母親把我的包整理來整理去,像個寶貝一樣。母親一個勁地說要好好幹。我點點頭。父親很高興。他比母親更懂得虛榮這個詞。他好像不隻是高興,還特別興奮。像一隻驕傲的公雞。父親說,你做了編輯就是我們整個村的光榮啊。你現在是一個文化人了,你去了那兒,就是一個於部了。父親一生沒有唱過歌,可那個晚上,父親的嘴裏卻哼出了氣壯山河的歌來: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父親說,你笑什麼?
母親也笑了。母親說,老不死的。
母親笑的時候,皺紋加深了。我突然覺得,母親老了。
母親說,你要去那麼遠,過年還回來麼?
父親插了一句,過年肯定要回來□。
5.母親像過節一樣,為我的遠行準備著。那些日子,母親是幸福的。母親把豆子從桶裏拿出來,洗淨,瀝幹,然後在陽光下讓風吹一下,再用水浸泡起來,母親要用豆子給我磨豆腐吃。母親把豆子放進推磨裏,母親的手就開始推動起來。母親一隻手推磨,一隻手放豆子。母親的手粗壯有力,像一雙男人的手。磨在母親的手下變得流動起來。母親在黃色的豆子裏閃爍著青春的味道。快速轉動的黃圈像一個切開的蜜橘,甜在母親I心裏。
母親說:到了別人的地方,要合群,凡事得忍受點。
6.很早時,母親就起床了。母親在一盞微弱的燈光下為我的出發勤奮地忙碌著。
我聽到了淘米和洗菜的聲音。
和火柴劃出火花的□□的聲音,把寂靜的淩晨弄得越發寂靜。
母親宰了一隻雞。是一隻喂養了三年的母雞。
母親一直舍不得宰殺它,這隻雞為我們家生產了不知其數的蛋。立下了汗馬功勞。這隻雞成了我們家庭生活的一輛永動器。它被母親用稻子一樣的米粒喂養了一千零八十多個日夜。
這隻雞為了我的前程耽誤了它的一生。它用不知情的偉大為我獻身。
母親說,多吃一點,吃飽了不想家。
我把一塊大一點雞肉夾給母親,母親又從碗裏夾回給了我。
7.泛著青光的淩晨,月亮還在一棵高高的樹上掛著。
母親說,去叫勇了,你們要早點趕車,怕誤了點呢!我說還早呢!這個時候哪有車啊,天都還沒亮呢!
我去叫勇。勇還沒起床。勇說不用這麼早呢!車子是定了時間才走的。
我回家跟母親說,大早了呢。勇還沒起床呢。
母親說,那要誤了點咋辦?
勇說不用這麼早,車子是定了時間的。
那就再等等吧。我說母親你去睡吧。
母親說,不睡了,陪你說說話。
母親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
8.母親站在村子裏望著我遠去的方向。
她在想什麼呢?母親的頭發白了。
我一直不敢回頭。
我終於離開了家。
選自《散文》2005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