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的人(外二章)
何敬君
灞橋送別的柳枝已茂盛成一片樹村,親友們的心裏朝朝暮暮淋漓著淒苦的秋雨。
故鄉的炊煙欲聚還散,幹枯為飛白的行書,在你的詩行裏渭水般日夜流淌。
曾經熟悉的春天的芳草夏夜的蟲鳴漸去漸遠,思念被秋霜一遍遍淩厲著,越來越瘦了。
從世界接納你的那一天起,你就是一個在路上的人,命運注定你要遠離家鄉。
終於,你成了荒漠上的流浪者。
漫漫的夜裏,尋來幾根前人遺落的樹枝,撿幾塊野獸的殘骨剩皮,燃起一叢篝火。火光映紅了你的臉,溫暖了你的身,昭亮了回家的路……
那一叢篝火洞穿夜空的地方,就是一個家了。你是否可以暫時放下沉重的行囊?是否可以暫時寄存一下疲憊的心?
可是——風起了!烏雲來了!雷電響了!
大暴雨傾盆而降!
那一叢剛剛燃起的篝火,頃刻間即被澆滅!
黑夜重新裹緊了你。穿好襤褸的衣衫,背起行囊,收緊一顆孤獨的心,再次上路。
一遍一遍地回望,回望那篝火曾經燃起過的地方,朝著那個不知道是什麼方向也不知道在哪裏的目標——前行。
命運注定你是一個在路上的人。
你注定要在路上處處為家。
有一個聲音不可抗拒
回家吧,回家……有一個聲音不可抗拒。
哈得遜河緩緩揚波,奔流不息。綿綿不絕的心曲從大地深處流出,流向無盡的遠方。
哈得遜河是紐約的母親。紐約大地是羅斯福的父親。羅斯福是無數遊子中的一人。
世界上所有的河流都是母親。河裏都流淌著辛勞、歡樂、憂鬱,還有祈禱與期盼。
回家吧,遠遊的孩子。
哈得遜河兩岸的秋色依舊如畫,每一顆樹都高高地揚著手臂,似溫暖的手掌輕撫如夢般清爽,低低地掠過水麵,似溫暖的手掌輕撫早晨醒來的臉龐,千般叮嚀萬般囑托在記憶中回蕩。
哈得遜河的天空依舊如你年輕時那樣寥廊湛藍,天際撐起在你到達的所有地方,俯視著你,不管你是一粒沙子還是一座大山。
哈得遜河的港口依舊如你離開時碧波蕩漾,母親的身影日夜佇立於碼頭,等待歸來的白帆,哪怕是折斷的木槳。
回家吧,疲憊的遊子。
風雨中路途終將終止,奔波的時日成往事,生命之舟得靠攏彼岸,遠航的人總要上岸。
現在回來吧,回到老家來,讓清澈的河水洗耳恭聽淨你。然後,重新做一隻鷹,或者一條魚。
看哈得遜河上自由女神手中的火炬,照亮一片精神的天空:高遠、澄淨而安謐。
回家的聲音不可抗拒!
每一顆野菜都患了懷鄉病
“不要問我從哪裏來,我的故鄉在遠方。”
野菜在吟唱。
在四季如春的溫室裏,在通往都市的汽車裏,在熙熙攘攘的超市裏,在鋪著紅地毯懸吊水晶燈的餐廳裏,在托著銀盤鑲著金縷絲的精美瓷碟裏——
野菜孤獨地吟唱著。
野菜在漂泊,在抑鬱的歌聲裏悵望。
——家呢?
那如母親的胸脯般起伏的山嶺呢?
那如日子般崎嶇麵而流淌著回憶的溝崖呢?
那土壤瘠薄但沐浴在陽光裏的阡陌呢?
那南風和煦輕籠粉紅暖意的河沿灣畔呢?
那如嬰兒笑容般的露珠呢?
野菜在燈紅酒綠裏小心翼翼地挪動腳步。
野菜跟燕窩、猴頭、魚翅、海參走在同一方隊裏。野菜覺得那不是它的路。
野菜在夜晚比白天更燦爛的地方找不到自己的路。野菜迷失了。
失去了家園的野菜失去了晨露的甘霖,以自己的淚水滋潤自己。
流浪者的身軀日漸消瘦,影子疏疏離離,在故人的心上點染成薄薄的煙雲。
每一個經意與不經意的時刻裏,我隱約聽到一個飄忽的心聲:
惟恐雙溪蚱蜢舟,載不動,許多愁。
患了病的野菜在傾訴。
——城裏的每一棵野菜都患了懷鄉病啊!
選自《散文詩》2005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