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華聯,先憑會員證買票,洋三角半,買票後加掛號,等了一個多時辰號才等到,再向合作社掉號碼才得入三樓理發。這是一個僅有幾張理發椅和幾塊鏡子的小屋子,均臣坐在理發椅上,看著對麵的鏡子,剛從鄉下來時的那個土裏土氣的黃口小兒,已然變成一個成熟少年,臉長的並不英俊,但比以前更加有型了,暗瘡也開始爬上了腦門和臉頰,那雙單眼皮下的眼睛顯得堅定而憂鬱。理發師是個揚州小三子[1],人和藹客氣,手腳利落,不出廿分鍾,已將均臣那亂蓬蓬的衝天發,修理成了個左偏分,頭發斜著向後吹梳過去,刷了些許生發油和發蠟後,立時絲絲入扣光澤亮麗,光鮮得讓人有些怪不好意思的。出了理發室,兩人就去了旁邊的醫務室打防疫針,醫務室門口張貼著一張衛生局的布告:
預防天花施種牛痘
牛痘每三年需覆種一次。每年自陽曆十月至四月。於各衛生分局施種。華人及貧困西人。皆可前往施種。地點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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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醫務室外排隊就排了一個多鍾頭,打防疫針的大夫,一位戴眼鏡戴口罩的男醫生,顯得很不耐煩的樣子,針打的又快又疼,疼得兩人眼淚都要擠出來了,沒兩分鍾就從醫務室出來。他們又來到樓上的華聯圖書館,均臣用會員證借了兩本書,一本是黃震遐的《大上海的毀滅》,另一本是蔣中正的《西安蒙難日記》。待他們從華聯出來,已經是綢雨遲遲了。
沿著愛多亞路向東走,街道在時停時續的細雨中潔淨且安詳,他們邊走便小聲聊著。快到外灘時,路旁的台階上坐了幾個無所事事的小阿飛,年齡跟他們差不多,見到裕元和均臣那油光可鑒的頭發竟齊聲唱起來:“報告總司令,來個阿墨林,頭搽凡士林,麵孔百雀齡……”,顯然,他們的“秀發”掩飾不了均臣腳下那雙素布鞋的鄉土氣,讓人奚落得無地自容,隻好快步向前行。不自覺地已經來到了外灘,一艘從大來碼頭開來的美商福迪汽車公司的小火輪剛剛在他們眼前駛過,繁忙的黃浦江上有許多輪船、駁船、舢板在穿梭。此外,還停泊了許多大小兵艦,伸著長角似的火炮,貼著紅膏的太陽旗,還有一隻很大的灰色艦,裕元說那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日本人從德國人那裏掠去的。兩個人默默地看著裹挾泥沙的混沌江水的波濤,心裏念的還是正在戰雲綿漫之中的家鄉。
就這樣他們在江邊呆了近兩個鍾,淫雨早已停了,天也晴了,但已是夕陽西下的辰光,整個外灘被夕陽覆蓋,一幢幢大樓被鑲嵌出金邊,投射出巨大的黑影,倒在江邊的街道上。他們沿著天津路返回,路過恆利銀行大樓前,一架黃包車停於門口,有二個日本女人從黃包車上下來,但竟想不付車資下車徑直而去,車伕急得將二女攔住,二女卻厚著臉皮定要走開,車伕急得攔東攔西,最後二女總算拿出一元。車伕得錢後,立刻鼠竄而逃,邊跑邊回頭隻恐日女使其他日人追來。跑到一半,不小心撞到電線杆上,摔倒在地,黃包車也翻側了,眾路人擊掌大笑不已。不遠處的維多利亞飯店,一塊大型霓虹燈招牌閃耀著一男一女跳舞的圖案,裏麵傳出悅耳的歌聲和悠揚的奏樂,隨著晚風飄蕩,漸漸已有一些男女們禦著亮麗的西裝旗袍出出進進,舞池裡的俊男美女們款款摟抱著,開始了酒醉金迷的一夜。這箱邊,那車夫擦著手上摔出的血,收拾著摔壞的黃包車,在人們幸災樂禍的目光中,悻悻而去……。
晚上,均臣坐在閣樓裏昏暗的燈光下,讀著剛借的那本《大上海的毀滅》,書中講述的正是九年前的那場震驚世界的滬淞“一二八”之役,敵我軍事實力之懸殊,機械與肉體的搏鬥和屠殺之殘酷,還有當時上海租界上依舊醉生夢死的一羣。書中的一幕幕加上下午看到的一切,令均臣瀝然淚下。寧波就要被淪陷,出亡的同胞和苦戰將士正在千鈞一發中,殖民者在這個土地上魚肉著人民,可同時,上海這個大部分區縣已被日本人占領的城市,在租界裏僅尚苟且保存有限自由的孤島,這個命懸一線卻混不理的東方冒險家樂園,仍熏染著許多人變成浮生若夢的醉漢,賺錢享樂、汽車洋房、燈紅酒綠。他們熟視無睹於同胞的被欺淩,無視於戰場上的殘酷廝殺,每次華軍用千百條生命換來的一場勝仗,他們也不過淡淡說一句“中國軍隊不退班”。放下《大上海的毀滅》,又拿起下午同時借的那本《西安蒙難日記》,這本書均臣已經看了十五遍,上麵的一句話讓他反複尋思,“耶和華上帝說人須百忍,必能得福”,抗戰就是整個民族在萬劫不複的強忍中,堅持到最終的勝利。“最終勝利”好像任何一個國人都這樣認為,但到底戰爭要拖多長時間,要犧牲多少生命,還要經曆多大災難,誰心裏都沒有底。均臣,這個剛來到上海的十六歲鄉下少年郎,心中充滿了新奇、渴望、不解、迷茫和擔憂,這個龐大得像張無盡的蜘蛛網一樣神秘的城市在這個特殊的年代在少年的均臣麵前將慢慢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