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三)“樂土”(1 / 3)

《申報》宣布了國共兩方談判書,內謂渝承認共產主義為合法的,但須減軍備,限政權,共方已難不答應。蔣承諾說:在戰後一年即宣布憲法,並預料明年今日可以和平。看到這些消息,均臣心裏輕鬆許多,每每都憧憬著和平到來後,國家和人生的光明前途。

今日又是“防空日”,馬路之擠軋,使人驚歎觀止。但不知為何,店經理炳初改變了素不對“友邦”人士獻媚的政策,在今晚竟也在康樂飯店請“友邦”的客了,均臣不高興去,是錦華去陪席的,據說吃了五萬元。

上午均臣去了光中銀行交支票,銀行內見一廿幾歲學徒模樣的人,在提取十萬元錢。該人數好後也不藏進口袋裏,就去挨本票,馬上回來就缺了二萬元。那人真急得不得了,眼睛擠出淚來,在櫃旁像要撞死般地亂撞,見情實在可憫。均臣勸其懇求銀行當局實行搜查,然那人已昏暈,旁人則冷話對他說:“你該藏過的,為什麼這樣疏忽呢?”或者甚至說他“自己呆”。銀行行員隻說打電話去問其公司,該青年忙止道:“不行的…這是要吃排頭的。”他的環境可想而知比較壞,但有什麼辦法呢?誰又不會幫他些。均臣見勸他無效便先走出來,以後如何尚不知,或者這青年會去自殺也不可知,可是“愛莫能助”的他再不願看下去了。

在這裏均臣對人生又一大疑問:人是不是一架機器,或者是一個有靈的至高動物?若有靈的,為什麼用自造的東西來束縛自己?為了幾張紙幣,甚至會去死?在同類受痛苦的時候,反而會打哈哈說冷話,那末我們人類的尊貴性在那裏?若是機器吧,那末我們吃飯就是加燃料,到機器壞了,就毀滅。則人類的所要求者是什麼呢?功利嗎?是別人頭上括弄來的虛榮、名譽嗎?機器終是要壞的,有什麼好處?他自己是不願做機器的。但深一步想,人說要愛國,要救人,要努力上進,均臣常勉強聽了這話,而心中卻常矛盾地說:“愛國又是什麼?愛之有什好處?我若比他人先死了,我仍看不見這世界變化的,這又何苦來呢?至於努力吧,我終是要死的,為什麼要努力呢?混沌的一生不是很好嗎?而且愛國到底是什麼?汪也說他是愛國的呢,共產主義還說,無產階級是沒有祖國的。所以有時候確常受主觀的左右,受外界的影響,可知什麼都是不靜止的,人心也是如此,若能心若枯井那是多好,無憂無愁,永遠是超人的態度。”說起愛國,雙十國慶節也到了。這天上海不過點綴點綴而已,實在是非常平淡的,但每個市民的心裏都在希望,明年的今日上海將要瘋狂地慶祝,因為那時大戰就應結束,和平就會到來。

因為是國慶假,均臣上午隻是讀功課。中午老趙請其朋友三四人吃飯,招了五隻菜,均臣他們也順便揩了油。飯後均臣約湘泉、佑臣赴龍華寺去玩。他們三人買了些荳糖之類乘公共汽車至徐家彙,然後步行到鄉間。越來越離開都市了,天也突然大了,風吹來也頗有力了。雖然是陰天,但秋雲變幻,揚目四望,可以一觀。在途中均臣正在快樂地賣弄著他那些農村知識,卻碰著了一個農人,農人一路與他們撩著天兒。均臣想起了朱自清說過:“撩天兒”最能表現“閑談”的局麵。一麵是“天兒”,是“閑談”少不了的題目,一麵是“撩”,“閑談”隻是東牽西引那麼回事。這“撩”字抓住了它的神兒。當他們路過一村戶門時,均臣向門前的一口井去張望,那農人忙喊不可,均臣問其所以,農人說:“這是要給鄉人打的,現在時勢勿太平,他防你去下毒藥的,就是不下,他硬說你丟下齷齪,你也得吃眼前虧了。這裏鄉人很固怪的。”均臣嚇了一跳,慶幸沒給鄉下看見,不然倒會有些糟了。

龍華塔早給看見了,他們就向著它前進,繞了好多路總算到了。這塔隻有六層,很破爛了,門敞著,再朝內看,塔被封著了。他們沒福進去,隻得往對麵的龍華古剎去。此寺曾在七年前被日機甩過幾十顆彈,廟宇毀壞,正在重修。遊人倒是不少,尚有勤誌小學學生多人在玩。均臣一行人走入天王殿,一個和尚非常“殷勤”,歡迎他們來“白相”。均臣看著那四大金剛,幾乎笑出來,是大頭小足的滑稽樣,塑法甚劣,毫無威儀。他少時在鄉間莊橋姚江邊青林渡的寶慶寺所見,於此實有天壤之別。這裏還有什麼什麼殿的很多,正在大興土木。這四金剛是在這次新塑好的,據告稱這寺之“重修金身”是得“大護法黃金榮讚助”的。和尚的殷勤非為別的,原來是要出血的。他們各自寫了四十元,而和尚說最好是一百,他們也不聽他的,徑直出了寺院。在回來的途中見一摩登女士飛馳一自由車,所穿粉紅色西裝褲,短到連白白的屁股都看見了,再加以一扭一歪,行注目禮的人極多,均臣他們卻在偷笑,想要是她到寺院去的話,會不會打擾了和尚們的“清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