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春至了,天大熱,柳發綠葉,見之飄逸,撩人的春色!美軍已在衝繩島登陸,離滬僅六百裏左右。今日十時美P51十架在北角大炸,均臣正在送螺絲至江南的路上,忽見一大形機身掠天際過,大約極低,忽此地高射炮大作,均臣恐極,忙逃入信大油行,惟不多時警報即解除。
趁警報解除,均臣忙往店走,遇鄭瑞昌追上來,原來是要討回其借與均臣的書。鄭瑞昌如此行為太奇突,這與均臣一開始的感覺一樣。均臣說還未看完,瑞昌卻執意要均臣還,問其故,也不答。鄭瑞昌在學校易名為“鄭描虎”,說是因為窮,怕給人看輕,故以“描虎作威”自況,均臣覺得此君是否太過敏感了。他又想起星期那天瑞昌來借自由車,並告以那天下午一時就要,可是那天均臣剛好要出門,說恐怕來不及回來,於是未借給他,是否這也得罪了他呢?瑞昌平常太神秘,又神經過敏,免不了使人對他起疑。既然今天瑞昌如此堅決,均臣便邀瑞昌跟他至店,瑞昌拿了書即要離去,留也留他不住。臨走均臣問:“鄭君,自認識以來,你對我們的感想如何呢?”瑞昌冷冷地說:“沒有什麼感想。”,並隻說了聲“再會”就走了。均臣看著瑞昌的背影,心亦甚冷,此人真太自清高,當別人若草木,好像非他來指導教育不可的形狀,可笑之至,且究其學亦平平,何必作勢作臉,反言自己軋不著好友呢?這使均臣又記起前些天,瑞昌聞湘泉和幼臣欲北上蘇北,便先私訪湘泉處,問其詳細,且記入小冊,後又訪幼臣處,也同樣如此,並約湘泉和幼臣是日晨七時半赴公園。瑞昌故意自出口入,還要向外套一圈,即經蘇州河兜一圈,其時湘泉和幼臣早已到,而瑞昌則在四十分後才到,到後別無他言,狀態神秘。幼臣後來問均臣是否知道瑞昌的身世來曆,均臣說不詳,他隻恐其不過神經質而已,也懶得打聽,白費神。
送走鄭瑞昌,均臣就去了藝術學校上課,他到時課已開始,此課是楊蔭深所教的《文學概論》。楊是一位卅歲左右的寧波人,其實是鄞縣人,中個子,朝天鼻,黑邊鏡。他說自己為本校文學係主任,此校創於民卅一年時他就在這裏了。楊說話緩,時要說國語,但洋相百出,滑稽甚,均臣很討厭其寧波國語,且有些話如江常口音,聽而惡之。第二課為孔另境之《創作方法論》,隻見孔其年約四十,禦西服,說話慢而拙,很難聽清,恐是飯未吃飽。今所講無可取之處,若以此作則,大有失重之慨。第三課為魯思的《戲劇文學》,魯也是小個子,西服,胡髭,蓬發,說話也輕極,見其作編《十字街頭》多雄偉,相比其人則大不相同。
課後至姨母家,均臣見到大舅父有來信,心中頗慰。因為前天還聽說消息,說萬生輪在外洞沙碰著魚雷,因受彈而急衝淺處擱淺,有多人被彈在海,也有被衝傷者,東西早已碎片,人續有馱上。均臣當時聽後不覺一驚,後才知道大舅父坐的寧紹已安然去了。大舅父的信中謂,小舅父病係因杵米氣喘而起,臨終時曾吩咐剃頭,開公堂門,可見腦極清。大舅父又謂:“你母自舅歿後,悲傷兼勞也病,我到當日,適多人慌聚一室,後請胡奇醫生,吃藥,方見轉,近已稍愈,說約多日可愈。另外,耕種須錢卅萬,請問均臣那金戒兌了好否?”均臣看了便對姨母說,此是你們的不關我家事,因為此戒是莉霞結婚時抵給姨母的。此時姨母從內室取出二戒子,叫均臣帶了去兌了。她說這戒子是均臣母親的,莉霞結婚需要錢,便作抵予姨母,可姨母一向不認,如今又重提,均臣也婉拒。雖然如果姨母全收下恐太無情,但其實將兌的錢全給回均臣,均臣也是不肯的。可因為看舅父來信要錢種田,姨母雖然不能答應一些,情願讓其兒子大用特用的(雖是公子賺,但如此放縱瞎用,豈可謂正當?救別人的急不是很好嗎?),拿出這對戒子,也算聊表心意。姨母與母親都有一****通性,即良心尚好,頗能同情,但開手不大,大則有痛心感。“要是我,早盡力幫助了。”均臣暗忖。
均臣回到住處,心頗煩,同時又有些茫然,藝術學校的“名師”們沒有給均臣帶來興奮,反而是失望,他無心念書,日記也不寫了,十一時就睡,人軟綿無力如遇日光的橡皮糖。
日本的天長節這天放假一天,但天陰突變冷,僅五十數度。均臣感覺作事很頹廢,想著戰事的迷離,經濟的局促,店中事務的瑣碎,夜校教授的不濟,父母親的困苦,加上小舅父的突然離世,大有終必一死之慨,所以甚無精神。天陰著,寒冷得很。張炳初的妻害了肺病,已到第二期,今天叫均臣去買些藥,可是從前均臣為葛先生去買藥的時候,曾被她背後諷刺過,如今為什麼不想一想呢?所以說:一個人不應該太絕,要像俗諺所謂“留些尾巴撣撣蒼蠅”。幫炳初媳婦買了藥,又去海關收賬,順道往姨母家,姨母說二舅母因房東要走,故也不得不回鄉了,要家麥陪下船,家茂不應,所以要叫均臣去陪她,二舅母恐均臣不肯,再三懇商姨母。姨母說不是他不肯陪,實在他也吃不消啊。其實對於均臣,陪有什麼不能呢?實在他也是真忙呀,而且每次陪人下船都是費九牛二虎之力,偶爾還被皮鞭,實在是不想去的,不過看二舅母如此可憐,家麥如此不孝,均臣也隻有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