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想扔了的,但是,畢竟是有慶家的“報幕”時穿的,這件衣裳一下子有了特殊的誘惑。這是一件小開領的春秋衫,收了一點腰身。雖說玉米的體形和有慶家的有點類似,可是玉米還是覺得緊了一些。玉米走到大鏡子前,嚇了自己一大跳,自己什麼時候這樣洋氣、這樣漂亮過?鄉下的女孩子大多挑過重擔,壓得久了,背部會有點彎,含著胸,盆骨那兒卻又特別地侉。玉米不同,她的身體很直,又飽滿,好衣服一上身自然會格外地挺拔,身體和麵料相互依偎,一副體貼謙讓又相互幫襯的樣子。怎麼說人靠衣裳馬靠鞍呢。最驚心動魄的還在胸脯的那一把,凸是凸,凹是凹,比不穿衣服還顯得起伏,挺在那兒,像是給全村的社員喂奶。柳粉香當年肯定正是那樣,挺拔四方,漂亮得不像樣子。玉米無法驅散對柳粉香當年的設想,可是,設想到最後,玉米卻設想到自己的頭上去了。這個念頭極其危險了。玉米相當傷感地把衣服脫了下來,正正反反看了幾回。想扔,舍不得。玉米都有點恨自己了,什麼事她都狠得下心,為什麼在一件衣裳麵前她反而軟了?玉米想,那就放在那兒,絕對不可以上身。
彭國梁被彭支書領著,來到了玉米家的大門口。施桂芳正站在門框旁邊,看見彭支書領著一個當兵的衝著自己的大門走來,心裏有數了。她把葵花放進口袋,做出站相,微笑也預備好了。彭支書來到施桂芳的麵前喊過“嫂子”,彭國梁跨上來一步,立正,“啪”,一個軍禮。施桂芳的胳膊一陣亂動,把客人請進了堂屋。施桂芳很歡喜,隻是毛腳女婿的軍禮讓她覺得事態過於重大了,光會賠笑,不會說話了。她打開廣播,對著話筒說:“王連方,請你立即回到家裏來,家裏來了解放軍!請你立即回到家裏,家裏來了解放軍!”
廣播也就是通知。隻是一會兒工夫,玉米家的大門口立即擠滿了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高高矮矮胖胖瘦瘦的。“解放軍”是什麼意思,不用多說了。後來王連方過來了,大步流星,一邊走一邊係下巴底下的風紀扣。人們讓開了一條道。王連方來到彭支書的麵前,握過手。彭國梁起立,立正,“啪”,再一個軍禮。王連方掏出香煙,給了彭支書一根,也給了彭國梁一根。彭國梁再一次起立,立正,“啪”,又一個軍禮。彭國梁說:“報告首長,彭國梁不吸煙。”王連方笑起來,說:“好。好。”氣氛相當客氣,但是有點肅穆,甚至緊張。王連方大聲:“你回來了!”這句話其實是廢話。彭國梁說:“是。”門外圍觀的人們似乎也得到了感染,他們不說話,他們相當崇拜彭國梁的軍禮,他的軍禮很帥,行雲流水,卻又斬釘截鐵。
玉米的到來把故事推向了高潮。玉米被人們拖回來了。王紅兵早就被女人們搶過去抱走了。人們同樣給玉米讓開了一道縫隙。這一幕人們盼望已久了。隻有這一幕看到了,大夥兒才能夠放心。玉米被人擁著,兩條腿一左一右地在地上走,其實是別人的力量,她的身子幾乎後仰了。到了家門口,玉米膽怯了,不走。兩個膽子大的閨女把玉米一直推到彭國梁的麵前,人們以為彭國梁又要給玉米敬軍禮了,沒有。四周靜悄悄的。彭國梁不僅沒有敬禮,甚至沒有立正,差不多也沒了站相,隻是不停地咧嘴,又不停地吃力地抿上。玉米迅速地瞥了一眼彭國梁,看到了他的神情,玉米放心了,但是人已經羞得不成樣子。腰那一把像蛇。玉米的臉龐紅彤彤的,把眼珠子襯得更黑,亮閃閃地到處躲。可憐極了。門外的人再也沒有想到玉米會這樣扭捏,一點都不像玉米。他們想,到底還是個姑娘家。門外的人一起哄了幾聲,高潮過去了,氣氛輕鬆下來了。他們為彭國梁高興,但主要的還是為了玉米。
王連方來到門口敬煙,是男人都有份。王連方最後給張如俊的兒子也敬了一根,如俊的兒子被如俊家的抱在懷裏,傻頭傻腦的。王連方把香煙夾到他的耳朵上,說:“帶回去給你老子抽。”人們沒有想到王支書這樣客氣,都說笑話了。門口響起了一陣大笑,氣氛相當地好。王連方對著門外撣了撣手,人們散去了。王連方關上門,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施桂芳安排彭國梁和玉米燒水去了。作為一個過來人,施桂芳知道廚房對於年輕男女的重要意義。初次見麵的男女都這樣,生疏得很,拘謹得很,兩個人一同坐到灶台的後麵,一個拉風箱,一個添柴火,爐膛裏的火把兩個人烤得紅紅的,慢慢會活絡的。施桂芳帶上廚房的門,把玉英玉秀她們都哄了出去。這幾個丫頭不能留在家裏,她的七個女兒,除了玉米,別的都是人來瘋。
玉米燒火的時候彭國梁給了玉米第二份見麵禮。第一份是按照祖傳的舊規矩預備的,無非是麵料和毛線那一路東西。彭國梁到底有不同凡俗的地方,另外又準備了一份。一支紅管英雄牌銥金筆,一瓶英雄牌藍黑墨水,一紮四十克信箋,二十五隻信封,外加領袖的夜光像章一枚。這一份禮物更有了私密性,同時兼備了文化和進步的特征。彭國梁把它們放在風箱上,旁邊還有他的軍帽。軍帽上有一顆紅色五角星,鮮紅鮮紅的,發亮,是閃閃的紅星。這幾樣東西組合在一起,此時無聲勝有聲了。彭國梁拉著風箱,他的每一個動作都要反映到爐膛裏的火苗上。在他做推手的動作時,東倒西歪的火苗立即豎了起來,像一根柱子,相當有支撐力。玉米則把稻草架到那根火柱子上,這一來他們的手腳暗地裏有了配合,有了默契,分外地感人。稻草被火鉗架到火柱子上去,跳躍了一下,柔軟了,透明了,變成了光與熱,兩個人的臉龐和胸口都被爐膛裏的火苗有節奏地映紅了,他們的喘息和胸部的起伏也有了節奏,需要額外的調整與控製。空氣燙得很,晃動得很,就好像兩個人的頭頂分別掛了一顆大太陽,有點烤,但是特別地喜慶,是那種發燙的溫馨,就是有點亂,還有一點催人淚下的成分,不時在胸口一進一出的。玉米知道,自己戀愛了。玉米望著火,禁不住流下了熱淚。彭國梁顯然看見了,還是不說什麼,隻是掏出了他的手帕,放在玉米的膝蓋上。玉米拿起來,沒有擦眼淚,卻捂住了鼻子。手帕有一股香皂的氣味,玉米一聞到這股氣味差一點哭出了聲音。好在玉米即刻忍住了。淚水卻是越忍越多,他們到現在都沒有說一句話,沒有碰一下手指頭。玉米想,這就對了,戀愛就是這樣的,無聲地坐在一起,有些陌生,但是默契;近在咫尺,卻一心一意地向遙遠的地方憧憬、緬懷。就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