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勘隊遭了水劫後,許多圖紙淋濕了,丟失了不少數據,祝隊長為此悶悶不樂,說時間又耽誤了,要加緊補數據。他的情緒影響了踏勘隊。踏勘隊的人都木著臉幹自己的事,一點兒笑聲都沒有。那一天他們去補數據,我們就在姓王的博士的指揮下,在營地加固帳篷,主要是把帳篷四周的土堆堆高夯實,以防崖上的雨水再下浸。小王不讓我們進他們的帳篷,這沒什麼。他守在帳篷的門口,看著我們挖土,挑土,培土。那天天氣尚可,霧漸漸開了,他就搬出一個儀器來,許是沒事,就擺弄那玩意兒,朝河穀和河穀對麵看著。這小子一定是在觀察祝隊長他們。遠處的森林濃如煙霞,依山勢的爬高而呈現出陡峭的層次,樹幹白得耀眼,山壁黃得瘮人,天空雲彩斑駁。我們的一雙肉眼看到的就是如此。不知怎麼,九財叔被那個儀器引誘了,他想看看讓王博士入迷的東西究竟是什麼。於是趁姓王的去山崖邊解手時,跑過去瞄了那儀器一眼。估計他還沒看清楚儀器裏麵的東西,身後就傳來了排山倒海的一聲怒吼:“幹什麼!”
又說:“這個值幾十萬!”
九財叔腿一軟,當時臉都白了。九財叔就趕忙跑到一邊去了。幾十萬哪,九財叔還真沒把它碰倒,碰壞了,他拿什麼賠?
九財叔躲到了一邊去挖土,鍬怎麼也插不進去,沒力了,整個身子都軟了。一種深深的委屈和憤恨從他的那隻眼裏射出來,像刀子一樣,讓人心尖發寒。到了晚上,他開始發燒,躺在床上,身子發著抖,還四肢抽筋,發出喊叫,像被鬼掐了喉嚨一樣。
他說:“快去給我收魂。治安,快去喊我的魂回來!”他從頭上扯了一把頭發下來,讓我用一張樹葉包好,燒了,放進他裝水的碗裏,喝了,用一塊石頭刮著空碗。他把碗交給我,說:“你就這麼刮著到外麵去,喊我的名字,要我回來。”他指示我往黑夜的深處走去,越遠越好。我走著,喊著:“官九財,回來啊,回來啊,官九財。”我在向深邃無邊的黑暗走去,昏暗的星星,陌生的荒野,還有一些綠熒熒的野獸的眼睛……我喊著,渾身寒毛倒豎。我刮著碗,吱啦吱啦,吱啦吱啦,走了沒一陣我就丟下了碗,朝棚子裏狂跑,大叫一聲,與老麻撞了個滿懷,頓時委地癱瘓了。
喚魂的事讓老麻說出去了。祝隊長氣急敗壞,說:“好啊,你們在這兒裝神弄鬼,這是什麼地方?這不是你們的村子!”他拿我們沒有辦法,他那些東西要挑,他隻能發發脾氣。奇怪的是,九財叔的燒不吃藥就慢慢退了,這作何解釋,這是啥原因?
這以後,九財叔又盯上了王博士,隻要姓王的背對著他,他就會不顧一切地站到姓王的後頭,就那麼站著,跟站在祝隊長身後一樣,等姓王的回過頭,他又什麼事都沒有地趕快走開。有一天,在踏勘休息時我看見姓王的拿著一個錢夾子大聲追著九財叔質問:“你看什麼嘛?你看什麼嘛?”王博士並不知道他嚇掉了九財叔的魂,隻當是他愛看個稀奇。祝隊長就說:“這老官,有病。”王博士晃動著他那個錢夾,意思是沒什麼錢,錢夾裏夾有一張照片,與一個女的合影,兩個人戴著那種方帽子,從上麵還墜下黃瓔珞。聽他們說那就是他的老婆。不過我心裏清楚,九財叔不是想看稀奇或者好奇才站到他後麵的,那是九財叔一種無聲的示威。他恨,執拗的、單刀直入的憤恨。一個不能表達,無從表達,不敢表達的人,很快就將一般的成見變成了仇恨。這太正常了,可是,也許祝隊長和王博士未有察覺,這非常危險。為什麼不讓他表達出來呢?可憐的九財叔,沉默的九財叔。他這以後真的就像掉了魂似的,躲在一處抽煙,發呆,丟三落四,愛理不理,眼神恍惚。
我的印象也被搞壞了,我給九財叔喚了魂的,裝神弄鬼也有我一份。我發現小杜都懶得理我了,他們瞧不起我們。那天晚上,當我把書去還給小杜時,經過他們的床鋪,他們問我幹什麼,有什麼事,我說給小杜還書,他們要我丟在那兒,可我又想再借一本,我就說我親手交給她。我進去時,感到他們的目光像針紮在我的背上,讓我變成了一個刺蝟。那些目光是審視的,冷漠的,也是不屑一顧的。我那天知道不該闖入他們的帳篷,但我那天實在好想再弄點東西看看,特別是關於“斜臥礦柱”的內容,書上肯定是會有的。我進去後看到洋芋果小杜在一個本子上記著什麼,已經偎在她的睡袋裏了。她見了我,像被火燙了一樣往裏縮,慌亂地“哦”了一聲。我說我是來給你還書的。我再沒敢說什麼,便飛快地出來了。前麵的火塘邊,祝隊長他們正在分煙說著話兒,看了我,也像看一個怪物。我本來想好了,出他們帳篷時說客套話“你們歇吧”,可出來根本輪不到我說,因為我不存在,我是個很讓人小瞧的鄉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