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酒受過大罪?”
餘真依然不語。
“我剛才逞能了,和他們打了賭,說我能破了你的戒,讓你喝。要是贏了他們每人給我一百塊錢,要是輸了每人給他們一百。錢已經押在這兒了。”他拿出八張老人頭,“我全給你,你隻給我個麵子,怎麼樣?”
赤裸裸的交易。餘真哈哈大笑,這個家夥太好玩了。一杯啤酒八百塊,還隨贈一個天大的人情,長這麼大沒見過這麼劃算的生意。沒得說,幹。
他先回去。待了片刻,餘真回去。一坐到桌上,他就開始了勸酒,苦口婆心:“……小餘,剛才我們說到哪兒了?不想學是吧?其實學不虧人呢。學什麼都不虧。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小心得對。小心不過逾。俗話說得好:酒是惹事精。俗話也說:酒大傷身,酒多傷胃。這都對。可俗話又說了:粥養氣,酒養神。俗話還說: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憂。喝口酒不是喝毒藥,到不了哪裏去。酒深如大海,酒杯如小船。你放心,有哥我在這兒給你撐船把舵,絕不會讓你栽了。行了吧?那給哥個麵子。”
哎喲喲,這個老頭子可是太好玩了,竟然給她自稱哥哥。餘真忍不住一直笑。—當然,廳長給你自稱哥哥,再滑稽也罩著一層光輝。包裏捂著他給的八百塊錢,麵前晃動著他斟出的晶黃啤酒。餘真的心開始跟著搖搖曳曳。啤酒。十六歲那年,她和九英黨的哥兒們學喝白酒的時候,啤酒也已經開始在他們那個城市流行。但他們覺得它不夠勁兒。後來,她就沒有喝過任何酒了。酒在她記憶裏變成了一團火,它把她一次燃燒了個夠。然後,她成了灰燼。
可是,那個夜晚真的和酒有關嗎?酒還是那麼漂亮,那麼可愛。它依然是個好東西。它是一條透明的走廊,人從杯上走到杯下,就被洗亮了心腸,痛辣,也甘美。
餘真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這杯酒,是給胡台階,給大家台階,也未嚐不是給自己台階。餘真忽然想。可她能順著這台階,下到哪裏呢?
從一杯開始,滔滔不絕。餘真很快被灌了個半醉。半醉也還是沒醉,醉不了。多少年沒醉了。從十六歲開始,她的體內就產生了巨大的免醉力。
但畢竟,似乎,也還是有些醉了,她唱著歌,跟著他們乘興逛了沿街的夜市。買了大包大包的東西:海螺,項鏈,手鐲,鏡子,梳子,酒壺,煙灰缸,望遠鏡,手電筒……琳琅滿目,雜貨店一般。一幫人手挽手回到賓館,胡問她是否帶有閑書,她說有。—真是醉了,不然不該跟他說有的。
他一進門就抱住了她,把她扔到床上,直接用唇壓住了她的唇。然後在她綻開的雙唇間,把舌頭伸進去,攪拌起來。她覺得自己就要被攪碎了。他一隻手挾住她的腰,另一隻手毫不懈怠地從T恤衫敞開的胸口伸進去,抓住她的乳房。她覺得自己的全身都漲起來。她開始掙紮。然而她的掙紮讓他更加用力。他開始脫她的上衣。她仍無聲地掙紮著。當上衣被他脫掉之後,她就勢從床上滾下去,蹲到地上,像個孩子似的賴在那裏,再也不肯起來。
他隻好也蹲下去,在她背後抱住她。兩人坐在地上。他的臉貼著她的胸罩帶子。雙手仍舊護著她的乳。她吃吃地笑起來。他也笑了。
“不想做?”
“你走吧。”
“真的不想?真的不想?”
“想。”她自己也不能相信自己,“可是,你還是先回去吧。”
“這兩天有沒有想我?”
“有。”
“一開始就想了?是不是?”
“是。”
他滿意地笑了。又抱了她一會兒,吻著她的下頜:“想我就給我打電話。”
他走了。餘真飛快地脫光衣服,打開鏡前燈,看著全身赤裸的自己。她的渾身上下濕漉漉的。有被他吻的,有自己釋放的。
餘真一頭栽到床上。淚流滿麵。
六
餘真是被胡的電話叫醒的。
“今天沒有集體活動,我們倆單獨行動如何?”
“做什麼?”
“喝酒,吃海鮮,買比基尼。你愛做什麼就做什麼。”
餘真微笑。她愛做什麼就做什麼。多有誘惑。男人哄女人的經典伎倆。
“我想自己隨便轉轉。”餘真輕輕地說。
胡承上啟下地咳嗽了一聲,問餘真能否按他們之間的職業道德說話。
什麼是我們之間的職業道德?
真話。如果實在不想說真話,那最起碼也別說假話,沉默就可以。
好。餘真知道自己隻能這麼說。
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我的?
餘真失笑:喜歡他?但笑的時候她也明白:她是真的喜歡他。從他們開始互相冒犯的時候起。
你呢?什麼時候開始喜歡我?
從你第一天翻門跳窗的時候起。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一個訓練有素的壞女孩,即使裝得再正經,也必定是有前科的。還有,在聯峰山的時候,有一個瞬間,我們走得很近,突然你一回頭,我看見你的娃娃臉,那麼明朗,那麼單純。我問你結婚沒有,你說孩子都很大了。可你自己看起來還像個孩子呢。像個童年沒過完的孩子。
不止一次地聽人說過,她臉上的表情像個孩子。而其實,餘真常常覺得自己是冷靜、成熟、衰老的。為什麼會像個孩子?為什麼會常常流露出孩子的表情?這一瞬間,餘真忽然明白,她就是一個童年沒過完的孩子。她的心裏有一塊地兒被困在了那個夜晚,被凍進了那個夜晚的冰箱,被硬性保鮮了。她的其他一切都隨著生命曆程在機械地延伸,隻有那一塊還在原地踏步,一二一,一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