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她想做愛。想和那頭無恥的老牛。要是沒有十六歲的那個夜晚,她肯定不會想做。可現在,她想。她想糟蹋自己,想通過別人的糟蹋來糟蹋自己。但她不能。不會。不敢。她知道自己不能。不會。不敢。她沒有勇氣糟蹋自己。被捆得太久,她放縱不了,飛不起來。她得掃垃圾,把那個夜晚到現在的垃圾掃得幹幹淨淨。那些垃圾把她的翅膀都壓折了,她是一隻殘廢的鳥兒。
她忽然想起,前一段時間看過一本書,書名是《母豬女郎》。很奇怪的名字,在報上的新書推薦專欄,一下子就打著了她的眼。她當即叫速遞公司送了過來。作者是一個法國女作家,瑪麗·達裏厄。母豬女郎,一個天真的姑娘,淺薄、輕佻而容易滿足。她喜歡熟肉甚於玫瑰香水,喜歡土豆皮甚於藍色的花,喜歡肉體甚於教師的講台,喜歡物質甚於概念。喜歡狂歡甚於營養科學,喜歡放肆甚於禮物。瑪麗·達裏厄對記者說:“這是一本越來越‘髒’的書。我不想保持幹淨。應該生活、愛、弄髒自己。”
她喜歡這個女人的話,喜歡她筆下的母豬女郎。但她無法啟齒。她知道這種喜歡意味著一種讓人難堪的趣味。而她已經學會了淑女,學會了羞澀,學會了矯情,矯情得已經看不出矯情。她心裏的獸,都死了。那個夜晚,那個男人把她的初夜拿走之後,她對這個世界的恐懼和膽怯就已經住下,從此衍生出無窮無盡的顧忌,虛偽和卑微。她再不敢隨心所欲地張揚自己。她立誌做一個夾著尾巴的好人。終於,好人的幸福被她含辛茹苦地追求到手,讓她有了些許依靠和成就。
自從來到北戴河,自從出現在胡的視線裏,她就開始四麵露水,破綻百出。她終於明白,原來她的心,依然是個動物園。這些年她之所以得以安靜,隻是因為那些獸一直在冬眠,它們都沒有死。
手機輕響。是董克。
“喂,真真。”他總是這種小心翼翼的語調,“我是董克。”
“你好。”苦是甜養的。長是短養的。他越是小心翼翼,就越是滋養她的冷淡和矜持。
“在哪裏?”
“北戴河。休假。”
“一個人?”
“喔。”
“我沒什麼事。你要注意安全。”
“謝謝。”
“尤其,是晚上。”
“知道。”餘真不耐煩起來,掛斷手機。他幹嗎總給她打電話?他喜歡她嗎?或許。這麼多年他都在對她單相思?或許。餘真想落淚了。她不喜歡董克,一點兒都不喜歡。可她還是想落淚。她的眼前閃現出董克當年的樣子,他給他們倒酒,比她年齡大,卻叫她真真姐,他在胡同口等她……他似乎是唯一看不出她翻天覆地變化的人,一直在等她。和那個夜晚之前,一樣。瞎子一般的人啊。
餘真隨意走進一條小巷,瀏覽過一扇扇小屋的門窗。哪兒都是一個家,然而哪兒都不是她的家。她似乎從來就沒有家。她是一個四不像。
手機再次輕響。有短信。是胡。他的氣息開始隨著他的短信逼近。一點一點籠罩過來。
“親愛的,你在哪兒?”
親愛的。這個俗氣的,被濫用的,讓她嗤之以鼻的稱呼,在這一瞬間擊中了她心髒的軟肋。她的淚終於落下來。
一起手就試圖把事情頂到高潮。他是個老手。他太知道如何在女人這裏走捷徑。他對她是不可能認真的,她對他也一樣。他們之間不可能有愛情。她什麼都明白,他也什麼都明白。他們彼此早就知道。從這個角度上看,他們是天生一對。
他一眼就看透了她。丈夫比他,差的不是一兩個段位。丈夫看到她最不老實的時候是她和兒子在一起瘋鬧著摸爬滾打的時候。即使是那時,他也沒有表示出太大的疑惑,最多也就是笑笑:“沒想到你也這麼活潑。”結婚十多年了,她在丈夫麵前泄露的細節一定比在胡麵前要泄露得多得多,丈夫卻就那麼一個詞:活潑。
她突然有些恨起丈夫來。他真愚蠢。他怎麼可以這麼信任她的乖?他一點兒都不覺得一個女人這麼乖是不正常的嗎?
胡的短信仍在閃耀。“親愛的”三個字桃花灼灼。
餘真回了一個字。
“呸!”
八
晚飯後,餘真到閱覽室上網,特意搜索了一下胡的資料。在幾篇記者訪談裏,他很文學化地講述了自己的成長經曆:母親是民辦教師,父親是農民。有一個妹妹在三年自然災害的時候病餓而死。當他以優異的成績考上縣一中,雄心勃勃做著大學夢的時候,文化大革命開始,夢想破滅。回到農村。他的家庭因有一個台灣表親而被定為曆史不清白,從軍、造反都沒有他的資格。種田,修大壩,挖礦,砍柴……熬到1977年,恢複高考,他進了北大。從此寶劍出鞘,所向披靡。
他是一個少有的聰明人。當然,看他偷情的方式就知道。她拒絕了他,但他做得不錯。從進攻到收手,他一點兒細節都不少,但也不浪費。小兩輪的女人,八百塊錢的本兒,連升三級的速度,遲早都會得逞的氣焰……咄咄逼人,又切中七寸。主動,且有尊嚴。是的,他有尊嚴。—即使是偷情,也和尊嚴有關。
偷情。是的,這是偷情。她想偷情。偷情是一件羞辱的事情。是對婚姻的羞辱,對丈夫的羞辱,是對自己的羞辱。是自己和丈夫之間的互相羞辱。是情人對丈夫的羞辱,情人身體對丈夫身體的羞辱,也是情人身體對自己身體的羞辱……總而言之,就是羞辱。是的,羞辱。但她想偷情。她想要這羞辱。不,性本身對她不是第一位的,第一位的是:這是一件壞事。第二,他是個好玩的人。第三,此時的她恰恰就想做好玩的壞事。第四,她曾經是個無比好玩的人。但是,作為一個年過三十的已婚女人,她既不能殺人越貨搶錢放火,也不喜歡嚼舌告密升官發財,她不能裸奔,不能發瘋,不能罵人,不能打架。她能做的壞事,除了偷情,還有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