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韻
1890年,或者,1891年,一個人帶著行裝上路了。他離開海邊的大道,沿灌木林裏一條草木繁茂的小路,準備做一次環島的旅行。後來他有了一匹馬,是別人借給他的,他就騎著這馬繼續走向島嶼的縱深。一路上,不斷有人向他打著招呼,說:“哈埃雷—馬依—塔馬阿!”意思是說,來我家吃飯吧。他笑笑,卻並沒有停下他的腳步。後來,有一個人叫住了他,是一個像陽光般熾熱明亮的婦女。
“你去哪裏?”她問他。
“我去希提亞阿。”他回答。
“去做什麼?”
“去找個女人。”
“希提亞阿有不少美女,你想討一個嗎?”
“是的。”
“你要願意,我可以給你一個,是我女兒。”
“她年輕嗎?”
“年輕。”
“長得健壯嗎?”
“健壯。”
“那好。請把她找來。”
就這樣,歐洲人高更,在希提亞阿,找到了他的珍寶,他年輕健壯俊美、皮膚像蜜一樣金黃的塔希提新娘。他用馬把他的新娘、他幸福和靈感的源泉馱回了島上的家。
兩年後,這個男人離開了,他乘船離開塔希提回法國去。他的女人,坐在碼頭的石沿上,兩隻結實的大腳浸在溫暖的海水裏,總是插在耳邊的鮮花枯萎了,落在雙膝上麵。一群女人,塔希提女人,望著遠去的輪船,望著遠去的男人,唱起一首古老的毛利歌曲:
“南方來的微風啊,東方來的輕風,你們在我頭頂上會合,互相撫摸互相嬉鬧。請你們不要再耽擱,快些動身,一起跑到另一個島。請你們到那裏去尋找啊,尋找把我丟下的那個男人。他坐在一棵樹下乘涼,那是他心愛的樹,請你們告訴他,你們看見過我,看見過淚水滿麵的我。”
—取材自《諾阿·諾阿》
一、梅巧和大先生
梅巧十六歲那年,嫁給了大先生。大先生比她大很多,差不多要大二十歲,所以,梅巧不可能是大先生的結發妻子。大先生的發妻,死於肺癆,給他留下了一雙兒女。迎娶梅巧時,大先生的長子,已經考到了北京城裏讀書,而女兒,也快滿十三歲了,一直跟隨祖母在鄉下大宅裏生活。
嫁給大先生,梅巧是有條件的。梅巧本來正在讀師範,女師,由於家境的緣故輟了學。梅巧的條件就是,讓她繼續上學讀書。
“讓我念書,我就嫁,”她說,“七十歲也嫁。”
這後半句,她說得狠歹歹的,賭氣似的。其實,和誰賭氣呢?梅巧就是這樣,是那種能豁出去的女人。當然,從她臉上你是看不到這一點的,她一臉的稚氣,兩隻幼鹿一樣的大黑眼睛,很溫馴,嘴唇則像嬰兒般紅潤嬌豔,看上去格外無辜。她坐在窗下做針線,聽到門響,一抬頭。這一抬頭受驚的神情,就像幅畫一樣,在大先生心裏,整整收藏了五十年。
這是座小城,至少,在梅巧心裏,它是小的。梅巧向往更大的天地,更大的城市。如果具體一點,這個“更大的”城市大概叫做巴黎。
因為梅巧想做一個畫家。
七八十年前,梅巧的城市一定是灰暗的。北方城市通常都是這樣一種暗淡的灰色。如果站在高處,比如說,城東那座近千歲的古塔上,你會覺得這小城安靜得就像沉在水底的魚,灰色的瓦像魚鱗一樣密不透風覆蓋著小城的身體。這讓梅巧鬱悶,梅巧就在畫上修改著這城市的麵貌,她把屋瓦全部塗抹成熱烈的紅色。一片紅色的屋頂,鋪天蓋地,蒸騰著,吼叫著,像著了大火。大先生評價說:
“恐怖。”
此時梅巧已是身懷六甲,身子很笨了,不能再去學校上課。大先生就利用每天晚上的時間為她補習功課。白天她守著一座空曠的兩進的四合院,閑得發慌,日影幾乎是一寸一寸移動著,她伸手一抓,攤開手掌,滿掌的陽光。又一抓,握緊了,再攤開,又是滿滿一掌。這麼多的時光要怎麼過才過得完?梅巧歎息著,聽見樹上的蟬,知了知了叫得讓人空虛。
大先生是個嚴謹的人,嚴謹,嚴肅,古板,不苟言笑,很符合他的身份。大先生是這城中師範學校的校長,兼數學教員。大先生教數學,可謂遠近聞名,是這行中的翹楚。論在家裏的排行,他並不是老大,可人人都這麼叫他,大先生,原來是一種尊稱。
這閱人無數的大先生,驚訝地發現,他的小新娘,拙荊,賤內,竟然冰雪聰明!他為她補習數學,真是一點就透。他掩藏著興奮,試驗著,帶領她朝前走,甚至是,跳躍,甚至,設置陷阱,卻沒有一樣難得倒她。她就像一匹馬,一匹青春的、驕傲的小母馬,而數學,則是一片任她撒歡飛奔的草原。大先生漸漸不服氣了,想絆住那馬蹄,四處尋來了偏題、怪題,可是,哪裏絆得住?她總是能像劉備跨下的“的盧”一樣在最後關頭越過檀溪。煤油燈的玻璃罩,擦得雪亮,燈焰在她臉上一跳一跳,這使她垂頭的側影有一種神秘和遙遠的氣息,不真實。大先生不禁想起《紅樓夢》中關於黛玉的那句判詞,“心較比幹多一竅”,突然就有了一點不祥的預感。
現在,梅巧不再是梅巧,而是“大師母”了。所有人的“大師母”。習慣這稱呼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起初,人家一叫她“大師母”,她的臉就紅到了耳根,覺得那稱呼很諷刺。隻有在學堂裏,她的同窗們才叫她一聲名字。大先生是守信用的人,婚後,他果然送梅巧重返了女師學堂。也隻有在那裏,梅巧還是“範梅巧”,甚至是“範君”。她們幾個要好的朋友總是彼此以“君”相稱:張君、李君、範君的。女師學堂設在一座西式建築裏,是那種殖民風格的樓房,石頭基座,高大的羅馬柱,哥特式的尖頂,走廊裏永遠是幽暗的,有著很大的回聲。從前,梅巧不知道自己是愛這裏的,現在,她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