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房子,就是要住人的,人不住,鬼就要住了。梅巧這麼想著就又笑了。怎麼今天總是想到鬼呢?大概,都是“席方平”這三個字招惹的吧?梅巧端著燈,不覺又走進了後院裏,前邊,酒宴還沒有散,可是後院人卻都已睡了。奶媽帶著孩子們,沉入了夢鄉,北房、東房、南房,一片漆黑,隻有西房裏,一燈如豆,悠悠地,在等待著夜歸的客人。梅巧輕輕推門,走進去,似乎,想看看,還有什麼不妥當的,她自己的影子,巨大的黑影,一下子,投在牆壁上,倒把她嚇了一跳。
這一夜,梅巧做夢了,夢很亂,飄飄忽忽的,夢中的梅巧,還是從前的樣子,出嫁前的樣子,16歲,梳著齊耳的短發,白衣,青裙,站在葡萄架下,一個人走過來,說:“原來你在這裏呀,原來你藏在這裏呀,讓我好找!”那個人,那說話的人,原來就是,就是現在的梅巧。
第二天,在早餐桌上,席方平看到梅巧,臉又一下子紅了。
這事是讓人別扭的。照說,一個大師母,是不應該讓人臉紅心跳的。一個大師母,應該是,慈祥、端莊、安靜、溫暖,像一棵沒有雜念的秋天的樹。可是眼前這個“大師母”,這個光焰萬丈咄咄逼人的女人,這個讓人不敢和她眼睛對視的女人,和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大師母相比,相差何止千裏萬裏!
要快點找房子搬家啊,他想。
後來,他們熟識之後,她讓他看她的畫,那是一次敞開和進入:那些燃燒的曖昧的屋瓦、那些波濤洶湧凶險邪惡的樹冠、那些扭曲變形陰惻惻的人臉,看得他驚心動魄。他用手輕輕撫摸它們,愛惜地,心疼地說道:
“你這不屈服的囚犯啊。”
三、淩香
所有的孩子裏,淩香最依戀母親。
四個孩子,一人一個奶媽,淩香的奶媽是最費了周折的。月子裏,她一直吃梅巧的奶,等到梅巧要去上學,把她交給新雇來的奶媽時,壞了,她死活不肯去叼奶媽的奶頭。她閉著眼睛,張大嘴,哭得死去活來,哭得一張起皺的小臉,由紅轉青。她寧肯去啃自己可憐的小拳頭,卻餓死不食周粟。更要命的是,她這裏一哭,隔了半座城,那邊課堂上的梅巧,就如聽到召喚一般,兩肋一麻,刹那間,兩股熱流,擋也擋不住,洶湧著,奔騰而來,一下子,前襟就濕透了。
梅巧的眼睛也濕了。
有幾次,她忍不住溜出了校門,雇一輛洋車就朝家跑,去搭救她的孩子。那淩香,到了她懷中,一頭就紮進她胸口,凶狠地、仇恨地、以命相拚地擒住那奶頭,兩隻小手,緊緊緊緊抱住她救命的食糧,像隻瘋狂的危險的小獸。
沒辦法,梅巧隻好向這小小的女兒繳械。從此,每天清早,出門前,她喂飽她,中午匆匆坐洋車回家,再喂她飽餐一頓。晚上,倒是叫她跟奶媽睡覺,半夜裏,聽到她哭聲,梅巧就爬起來,喂她一餐夜宵。梅巧的奶,真是旺盛啊!一年下來,那淩香,養得好精彩喲,又白又胖,兩隻小胳膊,一節一節,像粉嫩的鮮藕,可以給任何一家乳品公司做廣告。梅巧卻一日千裏地瘦下去,直到後來,突然地,有一天,奶水奇跡般地失蹤了。
有了這教訓,後來那幾個,一生下來,梅巧就交給奶媽去喂養了。後來那幾個,誰也沒再吃過親娘的奶水,和親娘,就總有那麼一點點隔。
那幾個,各人有各人的奶媽,疼著,寵著,護著。淩香的奶媽,卻是早早地,就離開了這個家。雖說,淩香沒吃過她的奶,卻也是被她抱在懷中,朝朝暮暮,抱了那麼大,就是塊石頭,也焐熱了。奶媽的離去,是淩香平生經曆的第一樁傷心事。她不知道奶媽為什麼突然就走了。後來,很後來,她才知道了原委:奶媽的離去是因為家中的孩子生了絕症。那一年,淩香剛滿四歲,人家就讓她跟弟弟淩寒的奶媽一起睡覺。好大一盤炕,奶媽摟著淩寒,睡一頭,淩香自己,睡另一頭。半夜裏,她小解,醒來了,喊奶媽,卻沒人理,她悄悄哭了。
第二天早晨,淩寒的奶媽一睜眼,發現炕的那一邊,空蕩蕩的,淩香那個小祖宗,不見了!這一驚非同小可,慌忙下地來,跑到院子裏,四處尋找,哪裏有她的影子?又不敢聲張喊叫,正沒主意呢,一抬眼,看見對麵南屋的門,虛掩著,露著寬寬一道門縫,那是淩香和她奶媽,住過的屋子。她急急地衝進去,隻見遼闊的一盤大炕上,那小祖宗,一個人,蜷成一團,淚痕滿麵,睡著,懷裏抱著她奶媽枕過的枕頭,身上胡亂蓋著她奶媽的花棉被……
梅巧當天就聽說了這件事,到晚上,她抱來了被褥,把那小冤家,摟在自己的懷抱裏。淩香的小腦袋,有點害羞地,紮在她懷中,一動也不動。忽然,她叫了一聲“媽”,說:
“真的是你呀?”
梅巧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她摟緊了這孩子,說:“是我,是我,不是我是誰?”淩香抽泣起來,大顆大顆的眼淚,熱乎乎地,像蠟油一樣,燙著梅巧的胸口。梅巧一夜摟著那小小的傷心的孩子,想,這孩子像誰呢?
後來,淩香問過梅巧一句話,淩香說:“媽媽呀,會不會有一天,你也像奶媽一樣,不要我了呢?”梅巧回答說:“小傻瓜呀,寶,我怎麼會不要你?”
可是,梅巧不知道,這世上所有的小孩子,都是先知。
有時梅巧自己也弄不明白,為什麼這孩子總是生活在恐懼之中,每當梅巧出門去,回來得稍晚一點,一進門,這孩子就撲上來,抱住她,死死地,再也不肯撒手,就像失而複得一般。有時,一清早,她還沒睜眼,忽然這孩子就慌慌張張跑進來,用手摸摸她的臉,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