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移鬥轉,又過了許多年,日本鬼子來了。這一年,日本鬼子開進了峨嵋嶺,開進了大旱塬。要說這小鬼子,還真是識寶呢。他們一下子,就被這峨嵋古釀吸引住了,那“對花鑒酒”的奇觀,簡直讓他們看傻了眼。他們連連喊著,神奇呀,神奇呀,要—西!他們當然不是喊叫一番讚美一番就算了,他們要這絕技!第二年,柿子掛果了,豐收在望,釀酒的節令,就要到了,他們“請”來了,塬上最好的釀酒師傅,他們的人馬,駐進了,有最好酒窖的村莊,就等著,收獲的日子,采擷的日子了。他們的人,侵略者,已經按捺不住興奮,嘴裏咿咿嗚嗚的,唱起他們家鄉慶豐收的歌謠來了。
忽然地,有一天,半夜裏,刮起了大風。那一場大風啊,驚天動地,自古以來,這塬上,還從沒有誰見過,秋天刮這樣凶猛的風呢!隻聽見,滿山滿塬的樹們,千棵萬棵柿子樹,在風中,嗚嗚地,吼了一夜,喊了一夜,狂哭了一夜。到早晨,人們爬起來,隻見峨嵋嶺,再沒有一棵樹上掛果了!這河東最大的旱塬之上,滿山遍野的柿子樹,萬眾一心地,墜落了它們的果實,它們十月懷胎孕育的孩子。一夜間,墜落的紅柿,讓峨嵋嶺,變成了一片血海。事情還不算完呢,接下來,突如其來地,起了大霧,藍色的大霧,鋪天蓋地,一下子,把峨嵋嶺,給吞沒了。這一下,白天變成了黑夜,黑夜比地獄還黑,人們伸出巴掌,連自己的五指都看不見了!十村八村的狗,驚得汪汪亂咬,還以為,天狗吞了月亮和日頭,雞也亂了方寸,大半夜打鳴報曉。這一場大霧,三天三夜不散,到第四天,天開了,出了太陽,太陽照見了,一個最慘烈悲壯的旱塬,隻見,遍地墜落的紅柿,無一例外,全部,爛了柿蒂,它們無一例外地在大霧中開膛剖腹自戕而死,它們萬眾一心自戕而死。峨嵋嶺上,方圓幾百裏,橫屍遍野,密匝匝,睡了一地的英靈。
鬼子釀酒的計劃,就這麼,成為泡影。
這就是,我們的河東,我們的寶地啊。你可知道她的來曆?差不多,五千年前,有一天,一個人,來到了這裏,來到這旱塬深處,舉目四望,隻見,四野一片浩瀚的黃土,兩條大河,黃河與汾水,莽莽蒼蒼地,在這黃土的懷抱中,交彙。這裏的地貌,有一種,不可思議的詭譎、奇異和神秘,就好像,一個巨大的女人的私處。這旱塬,大地,後土,在這裏,毫不遮掩地,向著天宇,袒露出了自己最隱秘最神聖最蓬勃的私處。這個人被震撼了,他為這袒露感動,為大地這母親般的袒露感動。他不能自已,他知道這是天地的大恩、大美和大善,他還知道這是一個啟示和寓言!他掃地為壇,撮土為香,敬畏地,感激地,跪下來,對著這一片後土,長拜不起。從此,人們就把這裏,稱作是,汾陰,睢—大地的私處,也稱作是,軒轅氏軒轅黃帝掃地為壇處。
過了許多年,差不多,兩千多年後,又有一個人,來到了這裏。這個人乘船而來,溯黃河,入汾河,來祭祀後土。那一天,汾河之上,萬船競發,簫歌齊鳴,秋風浩蕩。船夫們齊聲高唱著歡快的棹歌,雁陣則從他們頭上飛過。這個人,他棄船登岸,來到了汾睢之上,當年,軒轅黃帝掃地祭壇處,如今已是一座壯觀的祠堂。他登上後土祠,極目遠望,兩千年歲月,如風而過,忽然百感交集。禁不住,他放聲吟唱起來:
秋風起兮白雲飛,
草木黃落兮雁南歸—
這個叫劉徹的人,漢武大帝,那一刻,不再是一個君臨天下的天子,而成了一個感時傷懷,領會著生命悲情的詩人,你聽他唱道:
泛樓船兮濟汾河,
橫中流兮揚素波。
簫鼓鳴兮發棹歌,
歡樂極兮哀情多,
少壯幾時兮奈老何!
就這麼,一首千古絕唱,《秋風辭》,在這廣袤的旱塬之上,大地蓬勃的私處,誕生了。應運而生的,還有一座恢宏的建築,秋風樓。
又過了許多年,差不多,又是兩千年後,大先生來了。大先生登上了秋風樓。那一年,1939年,省城淪陷了,大先生在省城淪陷時攜家小逃出了那座亡城,回到家鄉峨嵋嶺避難。誰想,沒多久,家鄉也淪入鐵蹄。大先生的聲名,不知怎麼,連日本人也知道了,他們竟讓大先生出任偽縣長!他們搬來了一個又一個說客,說客們踏破了大先生家的門檻。這一日,又有說客登門,大先生不等那說客開口,就說,正要趁霜晴去登秋風樓。大先生他們村莊,和那秋風樓,相距不算太遠。說客不知大先生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隻好嘴裏說著“好興致啊”,一邊就隨了大先生,和二三友人,朝那秋風樓出發。說來,這秋風樓早已不是那秋風樓,這後土祠也早已不是那後土祠,由於河水泛濫、衝刷、改道,它們幾次落架遷建,最終,落腳在了這叫做“廟前村”的村莊。可這又有什麼關係?那巍峨的秋風樓,仍然,在我們的土地上,屹立著呢。這一日,大先生焚三炷香,先拜了後土祠,又一級一級,攀了九九八十一級階梯,登上了,秋風樓。立刻,黃河來在了眼底,汾河來在了眼底,廣袤的黃土旱塬,來在了眼底。秋風浩蕩,千萬棵柿子樹,墜落了果實,隻剩下,霜打過的柿樹葉,紅如血海,也來在了眼底。大先生籲出一口長氣,對那說客說道:
“這裏是什麼地方?想必你也知道,華夏大地之睢,軒轅黃帝祭祀後土的地方!這裏,就連樹,也知廉恥,不敢數典忘祖,你說,我莫非還不如一棵樹?”說客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