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4章 心愛的樹(5)(1 / 3)

大先生四個兒女,如今,天南地北,全不在身邊,隻有淩香一人,離得最近。一個月,至少,有一個星期天,是大先生的節日。這一天之前,前好幾天,大先生和大萍就開始為這節日做準備了。大萍挎著籃子去排各種各樣的長隊,買憑票證供給的寶貴的東西:糧、油、一點點肉、蛋之類;大先生則去排另外的隊,去買更加寶貴的高價白糖、糕點,還有,好一些牌子的香煙等珍稀物品。像大先生這樣的人士,偶爾,會有一些特殊的供給,不多,大先生都攢著,是要將這好鋼用在刀刃上。到了這一天,一大早,大萍就拌好了餃子餡,豬肉白菜,或者是,羊肉胡蘿卜,香香的一大盆。大萍的餃子,是很拿得出手的,皮薄餡大,鼓著肚子,白白胖胖,排著隊,整整齊齊幾蓋簾。一家子,三口人,食量再大,幾蓋簾餃子哪裏吃得完?剩下的,也都煮出來,晾好了,一個個,碼進飯盒裏。大先生說:“帶走吧。”

淩香從來都是吃罷午飯就告辭,大先生和大萍,也從不多留她。那些糕點、白糖,一樣樣地,全讓大萍塞進了她的提包裏。永遠是,她帶來的少,帶走的太多、太多。若她推辭,大先生就生氣,說:“又不是給你的,帶回去,給明明、亮亮吃。”

帶走的,不僅僅是,糕點、白糖,煮好的餃子,常常還有曬幹的各種蔬菜:茄子條、蘿卜幹、幹豆角等等,也是一包一包的。還有一條煙,大前門,或者,鳳凰。這煙,總是由大先生親手拿出來,沉默不語地,給她塞到提包裏。

是啊,大前門或者鳳凰,總不能再拿明明和亮亮做幌子了。淩香的丈夫,也是從不抽煙的,這煙,就顯得很沒頭沒腦和突兀。淩香心知肚明,卻從不說破,她拎著大包小包出門去,走出好遠,回頭看,大萍攙著大先生,還在那門前站著,朝她這邊望呢。

現在,現在,淩香該到她的第二站了,三十公裏外的省城。

50年代初葉,席方平和梅巧,帶著他們唯一的女兒,回到了這裏,這個悲情城市。

他們回到北方,當然是因為健康的原因,席方平再也不能承受南方陰冷潮濕的冬季。所以,當他終於接受了家鄉省城一所中學的聘書時,他想,他這是向自己的青春繳械了。

他在那所中學裏,教數學,梅巧也一樣,仍舊是,教小學,做孩子王。他們的家,就安在離那所中學不遠的一處四合院裏,租住了人家兩間東屋。自己動手,搭建了小廚房。這一住,就是十年,他們的女兒,從這四合院裏,考入了北京的一所大學,畢業後,一下子,被分配到了甘肅,支邊去了。

饑荒到來了,讓人措手不及。前兩年,還紅紅火火鬧大食堂呢,吃飯不要錢,仿佛到了,共產主義。可饑荒一下子就來了,說來就來了。要說,梅巧其實是很會過日子的,很會精打細算,可任憑她再會過日子,也沒辦法讓一日三餐都吃飽肚子了,再精打細算,也調度不開那有限的、可憐的三五斤細糧,以及每人每月的二兩棉籽油了。還在三年前,由於肺病的緣故,席方平就病休在家,吃了勞保,而一個小學教師的工資,又實在是有限,買高價糧的錢都捉襟見肘,何況營養品?梅巧就把所有的細糧省下來,給席方平吃,自己吃摻幹菜、摻糠的窩窩;把油省下來,給席方平炒菜,自己吃醃製的酸菜、鹹菜。逢年過節那區區一斤肉,則是買來肥膘,煉成豬油,油渣做餡,配上蘿卜白菜,給席方平蒸包子。

“你呢?你怎麼不吃?”席方平端起飯碗疑惑地問她。

她抽著一支劣質的香煙,最便宜的白皮煙,這是她從年輕時就染上的嗜好,也是從前的日子留在她身上的唯一遺跡。她深深地吸一口煙,回答說:“你先吃,我還趕著判作業呢。”要不就是說:“剛才包子出籠,我趁熱先吃過了。”席方平不相信,審問地,盯著她的臉,她麵不改色,說:“你看你這個人,就這點討厭,婆婆媽媽,我現在飯量大,餓不到時候嘛。”她還說:“這些日子我比從前能吃多了,都吃胖了。”

她的臉,真的是胖了,明光光的,晃人眼。席方平知道,那是—浮腫。

他憤怒了,他說:“梅巧,你當我是傻子呀!你當我瞎了眼呀!”

梅巧的臉,突然之間,變得十分嚴肅,她盯住了他,慢慢地,開了口,她說:“我身體好,吃什麼,都抗得住。你不行,你全靠營養來撐著,沒有營養,你活不了幾天!你聽好了,我不讓你把我扔到半路上,那樣我也活不了—你要救你自己,救我!所以,你必須閉上眼,狠下心,吃!”

她惡狠狠地、一字千鈞地,說出那個“吃”字,眼圈紅了。

有一天,淩香來省城參加一個會議。晚飯後,會議上沒有安排什麼事情,她就到梅巧家去了。說來,這些年來,淩香姐妹兄弟四人,隻有她一個,和梅巧保持著聯絡。淩寒、淩霜、淩天,對梅巧,就當世界上沒她這個人。隻有淩香,月月給梅巧寫信,寄一些錢,知道他們的生活是不寬裕的。有時,去省城出差或開會,就到她那裏去看一看—當然,從沒有過夜留宿過,因為有席方平在,畢竟,是很不方便的。席方平一直讓淩香感到局促和為難,不知道拿這人怎麼辦。這一生,淩香隻聽到父親提到過一次“席方平”這名字。那還是很多年前,除夕夜,全家人在一起吃團年飯,那一晚,大先生喝了酒,喝醉了,他忽然用筷子指點著大家,沒頭沒腦冒出一句:

“你們要記住,記好了,席—方—平,這個人,是咱們全家人的仇敵!”

那時,淩寒、淩霜、淩天,全都回過頭來,同仇敵愾地,瞧著大姐,他們的眼睛在說,你聽聽,你聽聽,你居然認賊作父!他們都知道這些年來淩香和梅巧來往的事情,他們都知道淩香舍不下梅巧。這讓他們不愉快,覺得這人背叛了全家,背叛了父親。他們是將“梅巧”和“席方平”合而為一了。不過淩香這個人誰又能拿她怎麼樣?不是就連日本鬼子的炸彈也沒能把她“怎麼樣”嗎?淩香沒有生氣,隻是,很意外,這麼多年了呀!她以為那件事對父親來說,已經“過去”了,可原來並沒有—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