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於仍時不時拿鋼渣的腦袋當試驗田,剪成在破雜誌上看到的任何發式。每回見麵,她總是瞅瞅鋼渣的頭發長得有多長了,要是覺得還行,就把鋼渣摁在板凳上一陣亂剪。這天,電視裏播了一部外國片子,《最後的莫希幹人》,小於看了以後,兩條蚯蚓一樣的目光又往鋼渣的頭皮上蠕動了。鋼渣頭發隻長到寸多長,按說不適合打理莫希幹頭,但小於手癢,一定要剪那種發型。發型很容易弄,基本上像是刮禿瓢,中間保留三指寬的一線頭發。沒多久,大樣子就出來了。發型改變了以後,鋼渣左腦半球上有一塊疤,右邊有兩塊,都暴露出來了。這是許多年前被人敲出來的。算好還留有一線頭發,要不然他頭皮中縫上的那顆紅色胎記也會露出來。鋼渣正這麼想著,小於又攏過來了。她覺得這個發型很不好看,幹脆一不做二不休,給鋼渣刮個禿瓢了事。
鋼渣遞給小於五十塊錢,要她給自己買一頂帽子和一副墨鏡。她下到山腳,買來這兩樣東西。帽子有很長的鴨舌狀的帽簷,但並非鴨舌帽;墨鏡是地攤貨,墨得厲害,隨便哪個時候架在鼻梁上,就看見夜晚了。
皮絆進屋的時候,看見鋼渣正在整理帽子。皮絆說,捂痱子啊。鋼渣沒有做聲。皮絆又看見那副墨鏡,仿佛明白了。鋼渣當然不會是去旅遊。皮絆恍然大悟地說,鋼哥,炸彈弄出來了?要動手了?鋼渣隻得掀開帽子,讓他看看光頭。鋼渣說,又被刮了光頭,腦殼皮冷,戴戴帽子。皮絆很失望地睨他一眼,說你怎麼老往後麵拖啊?要是不想幹了,跟我明說,別搞得我像傻婆娘等野老公一樣,一輩子都等個沒完。
鋼渣也挺無奈。他時不時去回憶,身上捆炸藥包去銀行搶錢的想法是怎樣形成的,又是怎樣固定下來並付諸實施的呢?一開始無非是酒後講講狠話,皮絆聽後卻認真了,說要給他打下手,還老問他幾時動手。鋼渣又不好意思說我這是講酒話。多扯幾次,造炸彈搶銀行的事竟然越來越清晰,從酒話嬗變成了具體的行動。而鋼渣,他感覺自身像是被扭緊發條一樣。扭發條的人顯然不是皮絆,那又是誰呢?皮絆這一根筋的家夥好幾次對他說,鋼渣,你莫不是故意講狠話嚇別人吧?你打架厲害,但打架厲害的,未必個個都不要命。鋼渣嘴是很強的,麵對皮絆的質疑,依了他的性子,隻會死爭到底。他說,炸藥還沒造出來,他媽的,造炸藥總要技術吧?要不然你來弄,我等著,你哪時造好我們哪時動手。皮絆就沒話說了。他雖然老嫌鋼渣的手腳慢,但換是他,肯定一輩子也造不出比鞭炮更具殺傷力的炸彈。
炸彈過不了多久就會弄好。雖然有幾個技術點需要攻關,那也是指日可待的。鋼渣心裏很明白。
那天清早,小於主動過來和鋼渣親熱了一回。然後她告訴他,自己要出去幾天。離婚後判給前夫的那個孩子病了,要不少錢。她手頭的錢不多,得全部送過去。她自己也想守著孩子,照看幾天。畢竟那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啊,離婚這事也割不斷。
以後幾天,鋼渣果然沒看見小於開店門。他一直坐在窗前,看著馬路對麵的理發店。他很想手頭有一筆錢,幫幫小於。錢也許不算什麼東西,但很多時候,錢的確要比別的任何東西更管用。鋼渣看武俠小說長大的,那書看多了,使他誤以為隻要打架厲害,就會相當有錢,走南闖北肆意揮霍,過得很瀟灑。現在成年了,他才知道根本不是那麼回事。
皮絆又拖了一袋東西回來,解開繩,裏麵叮叮當當地滾落出許多小件的物品,竟然還夾雜著一兩個空啤酒瓶。鋼渣本來想揶揄兩句,卻沒能張開口。他心裏忽然湧起一陣難過。
炸彈造得怎樣了?皮絆扔來一本書,竟是七十年代初出版的“青年自學叢書”中的一本,基層民兵的國防知識教材。封麵上還拓著一個章:發至下鄉知識青年小組。皮絆說,你看看有沒有用。裏麵有炸彈的圖,從中間切開了。炸彈能從中間切開麼?
皮腦殼,那叫解剖圖。哪撿來的?這書沒用,就好比把《地雷戰》看上二十遍,你同樣造不出地雷。摸著這本年代久遠的書,鋼渣心情愈加黯淡。他真想揪著皮絆的耳朵灌輸他說,現在人類跨入二十一世紀了,凡事要講科學,講技術,就是造土炸彈,也需要很高的工藝水平。但是皮絆這號人,他如果能理解,還至於在撿啤酒瓶的同時揣著一堆發財夢嗎?最後,鋼渣總結出一個認識:如果以後和小於生了孩子,定要讓他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皮絆坐下來,剝開一包軟裝大前門,抽了一口,打商量地說,鋼哥,也不一定要造炸彈,我們先從小事做起……那口煙霧很飽滿,皮絆說的每一個字,都拌和著煙霧往外蹦。他接著說,除了搶銀行,別的事也可以幹。比如說去鐵路割電纜,去搞空調機外機,去貨站搞鋅錠。雖然一手搞不到很多,但還算安全,可以聚少成多。鋼渣皺了皺眉頭。他從來沒想過去做這些小事,現在也提不起興趣。皮絆繼續往下說,要不然,我們可以去搞的士司機的,這些家夥,身上一般都揣千把塊錢,搞得好,拿刀子一比,他們就老老實實把錢交出來。李木興得手好幾次,小範那苕人也幹這事。鋼渣覺得這事稍微靠譜一點。再說他不能老是對皮絆說不,說得多了,皮絆會以為他膽怯。鋼渣問,皮腦殼你會開車嗎?皮絆說,我會,隻是還沒搞駕駛證。鋼渣笑了說,你這豬,開搶來的車還要什麼駕駛證?不如現在我們就開始做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