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衣衫整齊,而另一個,裸體,失去任何偽飾與披掛,成為觀察與評判的對象。這種體驗,在心理上有著很高的柵欄,我感到自己,從一個極高的地方,正無限地掉落下去。—我至今不知,唐冠是突然心血來潮,或者是她一貫是個女權主義者,此舉正是她蓄謀已久的一次小型革命。我們此前沒有談過這一點,事後也沒有加以討論。我隻知道,我是完全地獻給她了。
光著身子暴露在空氣裏的第一個瞬間,我突然間心潮澎湃,對自己幸災樂禍似的—這樣徹底地把自己交出去!這樣不管不顧、全無禁忌,難道不是最大的一種放縱!
或許,我的裸體,不是獻給唐冠,而是獻給丟失,獻給荒誕,獻給我被禁錮得化成汙水的青春,獻給那一去不返但已經把生命打擊得千瘡百孔的記憶。
唐冠繼續拍,拍得比前麵的要多得多。我安之若素,甚至盡可能地通過取景器凝視她的臉龐。這深情的凝視,像是單相思,我看不到她的瞳孔,而她,卻可以無限放大我的眼神。
不久之後,她也脫光了她的衣服。我們的第一次擁抱,就僅僅隔著皮膚。在下麵塞滿照片的床上,我們長久地親吻,慢條斯理地進入,像是孩子品嚐他們的第一塊水果硬糖。
在唐冠光滑的後背上,沾著我們的汗水,我寫了許多字,一邊寫一邊念給她聽,唐冠也輕聲地跟,偶爾因為發癢而笑。這文字跟剛剛發生的事情並不合拍,但有什麼關係呢?這我最喜歡的幾行曲詞。
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
那以後,我感到,在她麵前,我可以不自卑了。我主動要過她沉重的專業相機,對準她,拍下了我手中的現在這張照片。
那天的她,穿著那個時期盛行的雞心領,脖子完全光著。她前麵的桌子上,放著我們正在飲用的茶,茶杯下麵,墊著妻子的白色鉤花墊。(又一個無意的諷刺!)她有一隻手抬起來,可能是準備擄一下頭發,我卻突然按下鏡頭,她的胳膊在半空中模糊了,有一半,還留在了畫麵之外。但她的臉很清楚,正對著我笑,我所需要的她腮邊的笑紋,直到現在,還在那兒。
我舉著照片,仍站在黑暗中,我沒有開燈,這樣,萬一妻子進來,我還可以加以掩飾。我用手指輕輕撫過照片,指尖似乎還能感覺到那天的溫度。拍照那天,我們喝的是雨花茶,溫熱可口,我們不停地親吻,親吻得口幹舌燥,好像要把我們那些年丟失的所有親吻都一一補上。
2跟唐冠一起,我們又接著拍了許多的主題。各種各樣堆滿雜物或冠冕堂皇的“小角落”。那些點綴在樓宇中間的“窗台”。人們隨身攜帶的飽經風霜的“包”。各種餐廳桌子上的“碗與筷”。我從未發現取景器裏竟可以這樣迷人。
其中,我最喜愛那些“窗台”,它們神秘地幃幔低垂。它們放著仙人掌與剛剛發芽的蔥蒜。它們晾曬著空蕩蕩的衣衫。它們放著孩子們的廉價玩具。人類的細節多麼不堪推敲,多麼不堪玩弄,在它們麵前,我變得更加多愁善感,就算是幸福生活的見證,我也會為之熱淚盈眶。
唐冠有時會取笑我的性格—我比她大十多歲,又經過那樣的年歲,為什麼還會如此脆弱。
我輕輕抱著她:“是的,是的,碰到可怕的境遇,我的心腸也許可以更硬,但看到這些小而軟的景象,比如,那些陌生而似曾相識的陽台,沒有辦法,我就會傷感。可能就是這樣,我能經受住膚淺的、粗糙的痛苦,但隻要稍微精致一點、深情一點,我就會失去全部武裝……”
唐冠點著頭,伸手摸摸我的腦袋,似乎聽懂了。
但我知道她沒有。我突然想到我表情僵硬的妻子,這也是第一次在唐冠麵前想到妻子。我的這種脆弱,與經曆、年紀以及性別極不相稱的脆弱,是否也是一種病態?就像我的妻子,她在安穩歲月麵前的乏味。
我們都病得不輕,病得無人能懂、無醫可治。那是歲月禮贈的後遺症—我們看上去有胳膊有腿,會笑會吃喝,哪裏都沒問題,可是,裏麵徹底壞了,碎了,再也粘不起來了。妻子表現為呆板無趣,我則表現為軟弱多情。
就算我與唐冠已經同床共枕、無話不談,靈魂高度交融,但有些暗疾,與最差的年月有關,再好的風月也解決不了。
第一次與唐冠間出現交流上的障礙,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男女之間,這種關係實在微妙,如若有所罅隙,就像青瓷瓶上的一個極小的裂縫,反而會讓當事人更加在意,每次舉起那瓶子,都要在小裂縫處反複驗看,心懷惴惴。
更大的裂縫果然接踵而來。現在回想起來,我懷疑那跟肉體有關。
我知道幾乎所有的男人,包括一部分女人,都認為愛情必定要跟性有關,性,可如明鏡鑒忠心,如烈火烹熱油。可是,人是多麼古怪而不知惜福的動物,愛情這種活動,它隻適合走上坡路,比如,向肉體走去,卻永遠抵達不了。肉體關係,在情愛之中,就相當於製高點,隻要抵達彼處,肯定的,事情就必然要往下走了。神秘感、追慕心,一切都將如鹽入水,漸次化於無形,最終消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