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7章 蒼聲(1)(1 / 3)

徐則臣

何老頭正訓我,外麵進來兩個人把他抓走了。當時何老頭很氣憤,指著我鼻尖的手抖一下,又抖一下。“這麼簡單的問題都不會,”他說,“午飯都吃到狗肚子裏了?”

我說是,都給繡球吃了。全班大笑起來,都知道我們家養了一條黃狗,叫繡球,前些天剛下了一窩小狗,還沒滿月。剛產崽的繡球得吃好的,我就背著父母把午飯省下了給它。笑聲裏大米的聲音最大,像悶雷滾過課桌。我喜歡聽大米的聲音,像大人一樣渾厚,中間是實心的,外麵閃亮,發出生鐵一樣的光。大米一笑,大家就跟著繼續笑。何老頭更氣了,哆嗦著手抓下黑禮帽,一把拍在講台上,露出了我們難得一見的光頭。

“不許笑!”何老頭說。

門外突然就擠進來兩個人,劉半夜的兩個兒子,都是大塊頭。他們一聲不吭,上來就扭何老頭的胳膊,一人扭一隻,這邊推一下,那邊搡一下,把何老頭像獨輪車一樣推走了。

何老頭說:“你們幹什麼?你們為什麼抓我?”劉半夜的兩個兒子還是不吭聲。何老頭又喊:“等一下,我的禮帽!”他們還是像啞巴一樣不說話,挺直腰杆硬邦邦地往前走。這時候他們已經走到校門口的兩棵梧桐樹底下了。

他們都圍到窗戶邊去看。剛糊上的報紙被大米三兩下撕開來,他們的腦袋就從窗戶裏鑽了出去。我站在位子上,伸長脖子從教室門往外看。何老頭和劉半夜的兩個兒子組成的形狀像一架飛機,何老頭是飛機頭,他的腦袋被下午的陽光照耀著,發了一下光,就從校門口消失了。何老頭其實不是光頭,隻不過頭發有點少,不仔細找很難發現。我猜就因為這個他才戴禮帽的,一年四季都不摘下來。睡覺時摘不摘我不知道,反正平時很少見他摘。今天他一定是被我氣昏了頭才拿掉帽子。我對自己也相當生氣,那麼簡單的問題也答不出。

但是,我不喜歡何老頭當著大米他們指鼻子罵我。我把黑禮帽從講台上拿過來,對裏麵吐了一口唾沫,又吐了一口,吐第三口的時候,誰說了一句:“何老頭的禮帽呢?”我趕緊把帽子塞到桌底下,抻長袖子把唾沫擦幹了。

又有誰問了一句帽子,隨後就沒動靜了。大家重新趴到窗戶邊,校門口有一群人在跑,不知道那些人要幹什麼。我趁機把禮帽壓扁,塞到書包裏,然後像沒事人一樣走到窗戶邊和他們一起看。零零散散的幾個人還在跑。

“這算不算放學了?”三萬問大米。

“當然。”大米說,“何老頭都被抓走了,放學!”

三萬幫大米背了書包,一夥人就跟著大米跑出教室。都想去看看外麵到底出了什麼事。我懷疑跟何老頭被抓有關。為什麼抓,我也不懂。我背著書包跟他們跑出校門,他們往西,我往東。得先把禮帽藏起來。

“木魚,”大米喊我,“你不去看?”

“我要回家看繡球。”

“嘿嘿,好,”大米笑起來,說,“好好把繡球養肥點,過兩天我去看看它。”

大米“嘿嘿”的時候不像個好人,可他的聲音好聽。隻有大人才能有那樣濁重、結實又稍有點沙啞的聲音。我問過我媽,為什麼我的聲音尖尖細細像個小孩。我媽說,你不是小孩還能是什麼?可大米怎麼就有大人那樣的聲音?大米比你大,我媽說,人大了聲音自然就蒼聲了,粗通通跟個煙囪似的有什麼好聽。

我覺得好聽。大米能讓所有人都聽他的,就因為他聲音跟我們不一樣。他說了:

“你們一幫屁孩,奶聲奶氣的!”

也不是所有人都比大米小,三萬、滿桌和歪頭大年就跟他一樣大,聲音還是不好聽。我經過幾棵梧桐書和槐樹,捂著書包往家跑,心裏充滿了恐懼,我竟然把老師的禮帽偷偷拿回來了。迎麵碰上向西跑的幾個人,我低著腦袋不敢和他們打招呼,但我對他們要去的地方又滿懷好奇,他們到底要去看什麼?

這一年我十三歲,懷揣兩隻不同的小狗,一隻恐懼,一隻好奇。像繡球產的四隻小狗中的兩隻,毛色光滑,一醒來就不安生。

想不出藏哪裏更保險。我把自己關在屋裏四處找地方,放哪兒都不放心。姐姐又在院子裏催,讓我快點,一起去西大街看看。她也急著想知道西大街到底出了什麼事。我隻好咬咬牙決定塞到床底下,為了防止誰鑽床底往裏看,我把一雙沒洗的臭襪子放在床邊,那個臭,瞎子也能熏出眼淚來。出門前我還想看看繡球和四隻小狗,姐姐等不及了,拉著我就跑。我就對著牆角的草窩吹了一聲口哨,繡球聽見了,對我說:“汪。”四隻小狗也跟著哼了四聲。

路上有人和我們一起跑。快到西大街,碰見我媽在街口跟韭菜說話,她拉著韭菜,讓她晚上到我們家吃飯,韭菜甩著胳膊不願意。姐姐說:“媽,西大街有景呢,你不去看?”

“回家,”我媽說,“有什麼好看的!”

“那邊到底啥事呀?急死我了。”

“太上老君下凡,”我媽有點不耐煩,“跟我回去!韭菜,聽姨的話,姨拿好吃的給你。”

韭菜還是不願意,嘟著嘴說:“看。看。我要看。”

我謹慎地說:“是不是何老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