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走走停停。敲一陣鑼鼓,小狗日的們就齊讀一遍何老頭背上的字。人群裏亂糟糟的,西大街本來就不寬敞,擠來擠去就更亂,我和姐姐被擠散了。亂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們交頭接耳,相互爭論,據我聽到的,主要有三方意見:一方認為何老頭該死,多大的人了,整天戴著禮帽跟個人物似的,原來一肚子壞水花花腸子,收養一個大閨女竟然為了幹這種髒事,幸虧是個傻子,你說要是個好好的姑娘,這還怎麼有臉活下去,怎麼嫁人生孩子呀!第二方觀點完全不同前麵的,傻姑娘怎麼了,傻姑娘不是姑娘啊?丫丫也是女人,要不是頭腦有毛病,那臉蛋,那身段,那個皮膚白嫩能當涼粉了,咱花街有幾個比得上?第三種當然和前麵兩個都不同,那就是,他們認為根本沒有的事,何校長在花街七年了,待人那個好,對丫丫更不用說了,就是個傻子也捧在手心裏疼,怎麼會幹那種事!打死我也不會信。
“那為什麼把他抓起來遊街?”
“誰知道,哪個喪天良的誣陷!咱們花街,吃人飯不拉人屎的越來越多了!”
因為看法不同,人群自然分成三部分。一部分追著遊行的隊伍看,跟著叫喚,要打倒何老頭,要打死他,有人甚至往他身上吐痰扔石子。另一部分人不冷不熱地跟著,抱著胳膊三兩個人說話,眼還盯著前麵的隊伍。第三部分落在最後麵,事實上他們出了西大街就沒再跟上,就在西大街的拐角處停下來,臉板著生氣,為何老頭咕噥著喊冤抱屈。我回頭找我姐,聽見他們在罵人,包括劉半夜的兩個兒子。七八個小東西現在隻剩下三個,走掉的幾個就是被他們拎著耳朵從朗讀的隊伍揪出來的。他們罵他們的兒子或者小親戚:
“個小狗日的,皮癢了是不是?讓你來現眼!”
遊街的隊伍還在繼續,一陣鑼鼓一陣朗誦。後來我聽大人說,中間穿插朗誦的遊街,他們也是第一次看到,不知道是不是跟外國人學的。我又跑回第一部分,隻是想看看熱鬧。我看見濃痰、石塊和混著苔蘚的濕泥團從不同方向來到何老頭身上,那些濕泥團是他們剛從陰涼潮濕的牆角摳出來的。我什麼東西都沒往何老頭身上扔,因為我不知道他到底幹沒幹過壞事。也不敢,他是我老師,教我所有的功課,禮帽還在我床底下。一想到禮帽我就緊張,當時頭腦進水了一定,拿帽子能當飯吃啊。
後來又想,要把禮帽帶來就好了,給何老頭戴上。他的高帽子被打掉了,劉半夜兩個兒子幫他戴上幾次又被打掉,劉半夜的兒子就煩了,裝作沒看見,一腳踩上去,再不必撿起來了。石塊、泥巴和痰就落到他無限接近禿子的光頭上。有血流出來,粘嗒嗒的濃痰也搖搖欲墜地掛下來。可是何老頭像突然啞巴了一樣,怎麼打都不吭聲。
你倒是說兩句話呀。你就不說。
四
隊伍從東大街剛拐上花街時,韭菜迎麵甩著兩隻胳膊跑過來,風把她的頭發吹往後吹,胸前洶湧著蹦蹦跳跳。她越過打鑼敲鼓的人看見何老頭低著腦袋看自己腳底下。
韭菜喊:“爸!爸!你幹什麼?我昨天就找你!”
何老頭的腦袋一下子抬起來,他張嘴要說話,嘴唇幹得裂開了兩個血口子。劉半夜的兩個兒子立馬拉直了他的胳膊,韭菜已經闖到了他們麵前。她對著劉半夜的兩個兒子的手每人打了一巴掌:“抓我爸手幹什麼?”然後要去拉何老頭,突然看見何老頭脖子上掛的紙板,歪著頭看了一會兒,指著紙板說:“爸,回家我做飯給你吃。這個是什麼字?”
鑼鼓聲停下來,所有人都看韭菜。劉半夜的大兒子也愣了一下,然後鬆開何老頭去推韭菜,韭菜就叫了,兩手章法全無地對他又抓又撓。劉半夜的兒子躲也躲不掉。
何老頭啞著嗓子說:“韭菜,你回家。回家。”
韭菜說:“爸,他打我,我要跟他打!”一把抓到劉半夜兒子的臉上,兩條血印子洇出來。劉半夜的兒子,感到了疼,抽出手摸一把,看見了血,狂叫一聲發起狠來,第二下就撕破了韭菜的上衣,露出了半個胸脯和一隻白胖的乳房。何老頭想衝上去護著她,劉半夜的二兒子抓牢了他的手,何老頭隻好含混地叫。脖子和腦門上的青筋跳起來,頭上又開始流血。周圍人的腳尖慢慢踮起來了。
有人在我耳邊說:“木魚,好看麼?”
“看什麼?”我說,然後才對那聲音回過味來,是大米。
“當然是那個了。”大米意味深長地對我笑,右手做出一隻瓷碗的形狀。
我的臉幾乎同時熱起來:“我沒看,我在看何老頭的光頭。”
“沒看什麼?”三萬的腦袋從另外一個地方伸過來,“還說他小,小什麼?心裏也長毛啦!”
“我心裏沒長。”我說,不知道該如何爭辯。
“那哪個地方長了?”滿桌的嘴也伸過來。
三萬把滿桌往後推一下,說:“再問一次,給隻小狗怎麼樣?”
“你問我爸媽要吧,他們都答應人家了。”
大米看著韭菜的胸前,抹了一把嘴。我看見我媽來了,她把韭菜往外拉,要給韭菜整理衣服,韭菜掙脫半天才順從。她還想再抓劉半夜兒子幾道血印子。大米一直都盯著韭菜看,說:“不給拉倒!走!”三萬、滿桌和其他幾個跟在屁股後頭走了。
他們拂袖而去,走得雄赳赳氣昂昂,弄得我心裏挺難受。同學們差不多都跟著大米他們玩,大米走到哪裏後頭都有一幫人,看起來都很高興。好像不管幹什麼他們都開心,我就不行,我經常一個人鬱鬱不樂,整天像頭腦裏想著事一樣。到底想了些什麼,我也說不上來。後來我花了兩天時間仔細想了一遍,覺得問題可能出在聲音上,我尖聲尖調,大米覺得配不上和他們玩。一點辦法也沒有。他要小狗我又幫不上忙,我媽說了,早就許過人家了,我的任務就是好好把它們養到滿月。養就養吧,反正我喜歡這幾個小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