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7.讀書生活的轉折點(2 / 2)

20世紀50年代北京大型圖書館如北圖、首圖對高中生是開放的,這是愛書而沒有能力買書人的好去處。高中我是在北京65中讀的,學校西側的北池子有5路汽車,北行向西拐經北海可到文津街的北京圖書館,約需15分鍾。每天我4點鍾下學,到北圖約4點半,看書到8點三刻(晚上9點關門偌大二樓大廳,約有200個座位,每個座位上都有一盞台燈。晚上7點以後,一般也就亮著稀稀落落幾盞燈。很長時間裏隻有兩盞燈,一是我頭前那盞,一是一位60多歲的黑瘦的老人,他往往是看線裝的有關戲曲的典籍。而我是雜看,亂看,完全是心血來潮。

北圖環境優美,又有個養得非常好的花圃。初秋的菊花、深秋的桂花、冬天的蠟梅,奇香沁人心脾,使我永難忘懷。然而,這裏也不是世外桃源,也不是我這樣好奇而無知的青年學子的思想任意跑野馬的地方。記得1958年,學校裏搞“拔白旗,插紅旗”,“向黨交心”,批判個人主義,互相揭發。我還是抽空兒就跑北圖,不料北圖在樓內也開辟了一間大房子(休息室斜對麵供讀者互相揭發,貼大宇報。恕我孤陋寡聞,大約古今中外,很難找到類似的事情了。讀者都是萍水相逢,即使來得比較勤的讀者之間,也僅僅是臉熟而已。有什麼可揭發的呢?真是給人以“鷺鷥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內刳脂油”的感覺。當然立了“大字報室”,就沒有“不開張的油鹽店”。居然還有些積極分子貼了大字報,揭發讀者中的錯誤言行。其中還有我一張,揭發我說,“學校很少有人看趙樹理的小說”。當時趙樹理小說是文學為工農兵服務的樣板。“不看趙樹理”就有不革命之嫌(1959年之後,趙因為對“大躍進”有看法,才逐漸成為打擊對象)。亂看書也會引起關注,因為常去北圖,與大廳管工具書的服務人員很熟。70年代,一度我老借閱佛學書籍,管工具書的一位大姐警告我說,“別看佛學書了,後麵有‘文保處’的注意你了”。此時這我才知道原來公安局也參與圖書管理。

恐懼也來自自己,因為讀書,就難免說到自己讀到的書,或說作點口頭評論,這往往是禍之始,後來我橫被口禍就與評論書籍有關。可是人長了嘴,這種評論就不可避免,就跟人們吃完飯之後,都不免要說一句食後的感覺一樣。記得1960年夏天,鄰座一團幹部買了一本《胡誌明主席詩集》。胡能寫漢詩,作為外國人不容易。可是那個印本與毛主席詩集的規格一樣。我翻看一遍,不自覺地說了一句“沒有毛主席詩詞寫得好”。那位團幹部的臉馬上晴轉陰,冷不丁甩過一句“你沒有資格評論這個問題!”當時我也年輕氣盛,心想隻要有足夠的知識,本之公義,不私美,不虛譽,任何人都有權評論任何問題。然而,我還是恐懼,沒有說出自己的想法。

讀書,特別是我們這些把讀書視為安身立命的基礎的人,在1980年獲得了解放,知識重新被人尊崇,“讀書無禁區”被社會普遍認可,讀書的恐怖感才與人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