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熱了十多天了,午間室外高溫往往在攝氏四十度上下,室內如果沒有空調可能什麼也幹不了,更不用說坐在電腦前為報紙寫稿子了。
記得小時候,如果碰上這樣的熱天,一定會跑到城門洞和廟宇大殿底下吹涼風(那時幾乎每條街上都有廟吹久了,路過的慈祥老人還會提醒或勸阻:“別老貪涼,當心陰風吹了膀子,到秋天就該疼了。”如果已經涼快透了,此時便會戀戀不舍而去。“青燈有味是兒時”,那時的平常細事,老來想起,都難以置懷。
不過此文不是說60年前的舊事,而是告訴讀者28年前的一件趣事。1981年,8月下旬,雖然伏天已過,但炎陽不減餘威。那時我在文學所“文學遺產”編輯部工作,編輯部在日壇路六號(現在中國信托投資公司大廈之後)三間簡易房裏,雖然上麵有大數遮陰,又加上簡易天棚,室內看稿,又吹著電扇,汗水還是滴滴落在稿紙上。突然科研處來了個電話,一開口就說,有句唐詩你們給査一查。我問:“怎麼不找古代室?”“天這麼熱,早就沒人了。”我讓她說一下原詩。從電話中傳來了兩句陌生的詩句:“今世補搛子,觸熱到人家。”為了“補搛”還在電話中解釋半天。我說不太像唐詩啊,我剛剛讀完《全唐詩》(在編輯部我負責編古典詩歌的稿子,所以下狠心讀了一遍《全唐詩》科研處說外交部說的。這是美國卡特總統下飛機時,念給接待人員聽的。“我說中國人一聽外國人念中國古詩,第一反應就是念唐詩。唐詩太有名了。”
那時一切都很簡陋,不用說電子數據庫,連工具書缺項都很多,《全宋詩》還沒有編出來,詩總集除了那部“欽定”的《全唐詩》外,就是丁福保的《全漢三國晉南北朝詩》。此書精裝兩大厚本,我翻開了上本,那天運氣不錯,一下子就翻到“晉詩”,又一翻“今世”兩句赫然在目。此詩是由魏人晉的程曉所作,一讀全詩,深感那位為卡特提供此詩句的“中國通”了不起,也許他就是位飽學的美籍華人。
這首並非“名詩”,“觸熱”兩句也非“名句”,隻是因為“襪襪”兩字音讀和意義被有的詩話討論過。兩字是聯綿字,讀作“耐代”,意為“不曉事”,意思是不通人情世故。詩雲:
平生三伏時,道路無行車。閉門避暑臥,出入不相過。今世襬襪子,觸熱到人家。主人聞客來,顰蹙奈此何。謂當起行去,安坐正跘跨。所說無一急,遝遝吟何多。疲瘠向之久,甫問君極那。搖扇臂中疼,流汗正滂沱。莫謂此小事,亦是人一瑕。傳戒諸高朋,熱行宜見訶。
這首詩寫得很白話,除了兩三個難認難讀的詞外,詩意平淺。除了“襬裰”外,就是“胖跨”。音讀為“辦酷”,意為“開膝”而坐。魏晉時期,還是席地而坐,像現在的日本人,雙腿跪,坐在小腿和腳後跟上,這種坐姿,久了很累。把膝蓋分開,臀部可以斜坐在席上,放鬆一下。弄懂這兩個詞,全詩就很好懂了。三伏天,人人都躲在家裏避暑,此時偏偏有個不懂事顢頇人訪友。主人聽客人來了,也要打起精神接待。還以為客人待一會兒就走,沒想到客人聊起來沒完沒了,主人疲憊不堪了,流汗滂沱,搖扇子的手臂也酸了。客人還在侃侃而談,一點兒沒有走的意思。最後詩人都忍不住了,朋友您什麼時候起身啊!詩人寫此詩意在告誡人們,在人際交往中要注意這些小事。
當時卡特已經是“前總統”了,到北京來,已經不會有重大的國事商討,無非是看看朋友,交流交流,但選了這樣的日子,給主人添了許多麻煩,真是不好意思。卡特用此詩作為到京的開場白,其中包含了對主人的尊重和自謙也略帶自嘲,立言非常得體,真是應了孔子那句話“不學詩,無以言”。至今我仍然好奇的是哪位高參給他選的這首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