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的成德目標是很高遠的,它對成德的要求也是很嚴的。同時,孔子對成德的障礙或者妨害成德的要素,也有異常清醒的認識。孔子對成德的障礙的說法很多,最主要和最重要的有三種。我把這三種最主要和最重要的妨害成德的要素稱為“成德的三賊”。
《陽貨》篇裏連續有以下三段話語:“鄉原,德之賊也。”“道聽而途說,德之棄也。”“巧言令色,鮮矣仁。”《學而》篇中也有“巧言令色,鮮矣仁”一句,屬於重複。我把這三段按照重要性重新排列一下:“鄉原,德之賊也。”“巧言令色,鮮矣仁。”“道聽而途說,德之棄也。”這就是孔子認定的通往成德道路上的三種最大的妨害,也就是我所說的成德的三賊。
以假充真妨礙道德:道聽途說
我們首先來看《論語》中表述的第三個妨害成德的障礙,叫“道聽而途說,德之棄也”。自己沒有主見,不作自我判斷,聞人言說就跟隨而去,這是成德者的自棄。這是成德的第三種障礙。
什麼叫道聽途說?就是指未經真心感悟或親身證實,而將隨意聽到的意見或說法當成“德音”對待,從而任耳目而不衡諸於心。內中無主,人雲亦雲,久而久之,就不會以真仁真義為道德,隻聽言傳語,隨人旋踵,不能確立道德的真自我。這是破壞成德的一個重大的要素。孟子說:“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當然,用心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首先要把握心,心不是耳目一般的一個感官,而是感官的總部,總部需要根據相關的情報作出判斷,耳目之類的感官卻隻能提供最簡單的事實,甚至經常還是錯誤的。如何把握心?還要在用中把握,從錯誤和失誤中慢慢走向準確和正確。使用“心”和把握“心”,互相推助,互相幫襯,互相成就。世間事皆在相互之間,相互之間都用心,久而久之,心就越來越明,用心也就越來越準確。道聽途說,是舍棄心,將人心做己心,時間長了,形成習慣,就會不用心,不用心就等於沒心,沒心沒肺了。要用心去證實所聽到的和所見到的。很多人看於丹在電視上講《論語》,說於丹講得很不錯。到了今年有人開始攻擊於丹了,這些人又說“我們上了於丹的當了”,原來以為她講得如何如何好,其實不咋樣!這些人顯然沒有讀過《論語》,對於於丹的評價,也主要是聽別人怎麼說。這不就是道聽途說嘛!你沒有讀《論語》,又沒有衡諸自己的心靈,隻聽人家說,人家說好你就說好,人家說不好,你又說不好。於丹究竟講得怎麼樣,你怎麼能夠知道!沒人批評,於丹就好,有人批評,於丹就不好了?這不正如矮人看戲,隨人道短說長嗎?長此以往,自己就會失去判斷力,心靈就會暗淡下去。
以假亂真擾亂道德:巧言令色
什麼叫“巧言令色”?朱熹的解釋比較到位:“好其言,善其色,致飾於外,務以說人。”把言辭掂量得盡量中聽,把表情盡量拿捏得讓人感覺舒服,這兩項加在一起,都叫致飾於外,以便達到取悅別人的目的。君子以成己為宗旨,不以悅人為目的。當然,上麵這樣的說法,不是講君子故意說一些難聽的話給人聽,君子隻是正常說話,不會著意別人特別是居高位的人的意圖和感受。當然這樣的說法,也不是讓大家一切都根據自己的情緒胡說亂講,懂禮貌不是諂媚,做人要有尊嚴,有尊嚴的人,才能受到別人的尊重,也隻有有尊嚴的人才會真正尊重別人。卑躬屈膝的人是沒有尊嚴的,自己沒有尊嚴,也就不懂別人需要尊嚴,所以也就不可能真正去尊重別人。
朱子以“致飾於外,務以說人”解說孔子“巧言令色”的意思:就是用好聽的言辭,配合悅人的表情,極盡外在的(非出於真心的)文飾,以達到使人高興(從而反被利用)的效果。孔子以為這樣的人很少是真正的仁人,甚至很少有真正的仁心。“外”的意思就是並不出於本心,隻是做做樣子而已,聰明的上級會真心喜歡這樣無恥的人的諂媚,從而使自己也跟著丟失尊嚴嗎?他不會想到一個懷有真正仁心的人,是不會以這樣放棄自尊的方式對待人麼?
以假奪真廢棄道德:鄉願
最後我們看孔老夫子的第一句話語:“鄉原,德之賊也。”什麼叫賊呢?賊者,戕害是也,賊就是戕害的意思,戕害也是殘害的意思。戕害道德為賊。孟子所謂“戕賊仁義”,也就是孔子所說的“賊德”。鄉願是戕害道德最嚴重的,所以,孔子才把它稱作“德之賊”。“鄉原”是道德的對立麵,是道德最嚴重的敵對麵,也是妨害成德的最大的一個障礙。
何謂鄉願
所謂鄉原也叫鄉願,就是滿鄉的人希望聽什麼,他就說什麼,希望什麼樣,他就做成什麼樣,跟大家意願一樣,滿足鄉裏人的低俗無聊的願望。表麵看跟大家願望相一致,符合社會要求,符合公共生活準則,實際上內心中沒有半毫對道德的敬畏感,隻有對世俗社會的恭維意識。既沒有對生命的誠信感,也沒有對他人的真正同情心、憐憫心,所以孔子說這種人是“德之賊”。
巧言令色是諂媚有用的人,鄉願則是諂媚全社會。巧言近於信,鄉願近於德。孔子為什麼這麼樣討厭“巧言令色”和“鄉願”?用孔子自己的話說:“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惡利口之覆邦家者。”討厭紫色,因為紫色跟紅色接近,容易使人因為看慣了紫色而混淆了紅色。厭惡鄭國的音樂,因為聽久了,就會搞亂內心對於雅樂的感覺。下圍棋的人肯定知道一句日本圍棋的術語,叫做“手筋”。“手筋”的意思,中國圍棋叫做“妙手”,就是將棋子下在最好的地方的那手棋、那招棋。初學的人不懂,下到一定程度,有了相應的棋感,就是對棋的感覺,就知道找要點來下,就知道下“手筋”。下在“手筋”上,就是最好的棋。但是,要下在“手筋”旁邊就不僅不是好棋,而且反是壞棋,並且離“手筋”越近,這手棋越壞,越糟糕。為什麼?把可能的變化走丟了,還暴露了目標,授人以柄的同時,幫助對手補淨了來不及補淨的缺陷。這種情況的圍棋術語叫做:“手筋近旁是惡手。”下得不好的棋,叫做壞手,下得有問題的,叫做疑問手,下得像是好棋的,叫做惡手。裝得越像道德,越不是道德;離道德越近,擾亂道德的可能性越大,對道德的傷害也越嚴重。這叫“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惡就是厭惡,就是憎惡。
“惡利口之覆邦家者”,是針對“巧言令色”而講的。所謂“利口”,就是伶牙俐齒,就是善於搬弄是非,善於用巧言取悅別人。把黑的說成白的,把白的說成黑的。顛倒是非,以自己之是為是,以自己之非為非,一旦這樣的人受寵於君王,得信於君王,君王就會相信他的讒言,失去對是非的判斷,使佞臣賊子歡心、開心,令忠臣義士傷心、寒心。國家的敗亡就會不期而至。
有關鄉願,《子路》篇中另有一句與此相關的話語。子貢問孔子:“鄉人皆好之,何如?”孔子回答說:“未可也。”“鄉人皆惡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鄉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惡之。”這是孔子給出的對待鄉人的態度。隻知道滿足鄉人的願望,是非常危險的,全體民眾都喜歡你,這不是一件好事,全體民眾都厭惡你,這也不是一件好事。要是善良而懷有正義心的人都喜歡你,邪惡的和不正直的人都怨恨你,那就對了。
如何認清鄉願?鄉願到底有哪些特征?《論語》中的記述過於簡單,隻道“鄉原”是“德之賊”。
我們先來看看朱子是怎麼說的。有人可能會問:為什麼老用朱熹呢?因為我們沒有辦法繞過朱熹,他的《四書章句集注》給我們很多必要的啟發和指引。朱子說:“鄉者,鄙俗之義。原與願同。……鄉原,鄉人之願者也。蓋其同流合汙以媚於世,故在鄉人之中,獨以願稱。夫子以其似德非德,而反亂乎德,故以為德之賊,而深惡之。”因為他同乎末流之俗氣,合乎汙世之濁行,諂媚世俗,所以就會受到世俗社會的普遍喜歡。貌似道德,其實卻是十足的假道德!所以孔子才因為這種人“似德非德而反亂乎德”的原因,深深地憎恨他。何謂“獨以願稱”?願,就是老實、恭謹而不違背眾意。這種人苟合當世,而使受蒙蔽的愚氓信以為有德之人,從而讚譽並信賴之。設想一下,如果把孔子和鄉願一起放在世俗生活之中,大家肯定更喜歡鄉願,而反倒不喜歡孔子。要是把朱子和鄉願一起放在世俗世界裏,大家都會崇信鄉願,而厭惡朱子。為什麼呢?鄉願符合他們的想法,他們想幹什麼鄉願就說:“做得沒錯。”鄉願既是流俗所生,同時也加重流俗之汙穢,鄉願與流俗在互相需要中分別加固對方。朱子的這個解釋,實際上受到孟子的重要影響而反不及孟子精確、縝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