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妨礙成德的最大隱患——成德之“三賊”(2 / 3)

弟子萬章問孟子說:鄉人都喜歡的人,為什麼孔子還反倒厭憎他?孟子說因為他是假道德,又像真道德,不能鼓勵大家成德,反而會擾亂人心,使人不知道什麼才是真道德。就像“似”之似是而非是,莠之似苗而亂苗,佞之似義而亂義,利口之似信而亂信,紫之似朱而亂朱,鄭聲之似雅樂而亂雅樂一樣。孟子還接著詳細分析說:“非之無舉也,刺之無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汙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潔,眾皆悅之。自以為是,而不可與入堯舜之途。故曰德之賊也。”你說他不是,又抓不出把柄,這叫“非之無舉也”;你想批駁他,又找不著傷壞之處,這叫“刺之無刺也”。他不幹什麼貪贓枉法的事情,也沒做什麼偷雞摸狗的勾當。又肯於和大家同沉浮,共升降,行為看起來好像很廉潔,很忠信。他們“同乎流俗,合乎汙世”,生活在鄉裏老百姓之中,大家都喜歡他,說你看這人多好,忠信、廉潔,沒什麼毛病,我們為什麼不喜歡他呢?我們都喜歡他。這鄉願,多詭詐,多奸猾呀!但是他沒個性,沒自我,沒品格,沒操守。不犯眾怒,不惹眾怨,沒正義感,沒責任意識,隻不過是混淆是非和稀泥,苟且偷安混生活而已。這種人不是“喜怒不形於色”,而是無喜怒可形於色,喜怒本不屬於他,他的生命整個就是一個形式化的空殼。所以,孔子才對於這種人深惡痛絕。嘴太會說了,伶牙俐齒,太容易讓人信任。這些是孟子的說法,剛才所用朱子的解釋,基本是從孟子那兒出來的。中國古代的先哲們都是踩著前賢的步伐一個接著一個地走出來的,對於《論語》的解說,也都是在前人基礎上不斷發揮,不斷深入的。

鄉願的特點和危害

下麵我依據孔子的原意,參照孟子和朱子的解釋,加以我自己的理解,給大家綜合起來,總結一下鄉願的三個主要特點:

鄉願的第一重要特點是:“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潔。”因而鄉願具有極大的欺騙性。稍不小心,就會被他蒙蔽,被他迷惑,把他當成有德的君子來崇拜、追尋。我們生活中經常遇見這樣的人,其實他們身上毫無內涵,一般民眾沒有能力辨別,隻能受他愚弄,並以他為楷模而爭相效法,使真正的道德無法施行,從而造成對道德原則乃至道德內涵的嚴重誤解,構成對道德的巨大傷害。這是第一個特點。

鄉願的第二重要特點是:“同乎流俗,合乎汙世。”你要反對他,就等於反對整個世俗社會,弄不好就會遭到全社會的圍攻。這一點是鄉願最詭譎之處。社會和民眾是他的保護傘和避難所,你要攻擊他,就等於向整個社會宣戰,所以批判鄉願是件極其危險的事情,隻有真正有道德勇氣的人,才敢站出來反對鄉願。一般人既難於辨別他,更不敢招惹他。沒有絕世的勇氣,是不敢正麵批判鄉願的。

鄉願的第三重要特點是:“非之無舉,刺之無刺。”就算你有膽量,有勇氣,敢於站出來抨擊鄉願,而直麵整個社會對他的維護,但你卻不容易找到他的毛病啊!你要批駁他,總要有理有據吧,沒有理據,誰能相信你,沒有理據,誰能不以為你是成心跟人家過不去,嫉妒人家在民眾中的聲望和影響,是出於小人之心?鄉願以媚俗的方式,隱藏在社會生活之中,藏匿之深,幾無痕跡可以尋查。而且你能拿出的理據,世俗社會可能根本就不認可,因為他們有同樣的是非,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他們不接受你的是非,或者說他們根本就不明是非,否則鄉願也就不會如魚得水於其間,也不必等待大聖賢們出來批判了。

你們看,這鄉願可怕不可怕?我從小到大,還真見過不少鄉願之類的人。但是具有對於這種鄉願人的識別能力,卻是在對儒家的真精神有了充分的了解和領悟之後的事情。

因為儒家堅持不懈的倡導,中國確實成為了一個崇尚道德的社會,但是就在中國成為崇尚道德的社會的過程中,鄉願人卻越來越多了。為什麼?崇尚道德、向往道德和成就道德,首先需要經過艱苦不懈的努力,要時常克製自己,才能成為一個真正有道德的人。成為有道德的人,總不免抑製自己,這樣太苦。大家不願意受苦,所以也就不是真心情願想去成為一個有道德的人。但是社會又提倡道德,不道德的生活會受到指責,遭受冷遇,大家都不願意被人說成是不道德的人,缺少教養的人。但是自己又沒有必要的道德修養,那怎麼辦呢?於是一個個隻能都裝成有道德、有修養的樣子,所以中國社會,鄉願遍地,而真正有德者卻異常罕見。於是,後世有真知、有識見的明達之士,就不斷地起來反對鄉願,痛斥鄉願。

譚嗣同不是罵遍地鄉願嘛,不是罵從秦始皇以來兩千年的中國曆史上的所謂學問都是荀子的學問,都是鄉願嗎?李大釗不是也踵接譚嗣同罵中國的曆史就是鄉願和大盜賊結合的曆史嗎?不僅他們,曆朝曆代都在罵,但是罵得最痛切、最徹底、最不留情麵的是王船山。船山怎麼罵?船山說:

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君子存之,則小人去之矣。不言小人,而言庶民,害不在小人而在庶民也。小人之為禽獸,人得而誅之。庶民之為禽獸,不但不可勝誅,且無能知其為惡者;不但不知其為惡,且樂得而稱之,相與崇尚而不敢逾越。學者但取十姓百家之言行而勘之,其異於禽獸者,百不得一也。營營終日,生與死俱者何事?一人倡之,千百人和之,若將不及者何心?芳春晝永,燕飛鶯語,見為佳麗。清秋之夕,猿啼蛩吟,見為孤清。乃其所以然者,求食、求匹偶、求安居,不則相鬥已耳,不則畏死而震懾已耳。庶民之終日營營,有不如此者乎?二氣五行,摶合靈妙,使我為人而異於彼,抑不絕吾有生之情而或同於彼,乃迷其所同而失其所以異,負天地之至仁以自負其生,此君子所以憂勤惕厲,而不容已也。庶民者,流俗也,流俗者,禽獸也。明倫、察物、居仁、由義,四者禽獸之所不得與。壁立萬仞,止爭一線,可弗懼哉!

這段話主要說了什麼?就是說人和禽獸的區別就那麼一點點,君子保存它,小人卻把它丟棄了。丟掉這一點點東西就是禽獸,小人因為自己是禽獸,所以也將他人作禽獸看,並且努力將人都拉回到禽獸的境地中去。但是小人並不可怕,因為他好識別,大家知道他在幹壞事,所以很容易抓到他,處置他。最可怕的是普通的俗眾,這些庶民如果作惡,不但抓治不盡,而且大家都跟他們生活在同樣的狀態之中,並不知道他們在作惡;不僅不知道他們在作惡,而且還跟著他們一起作惡,相互崇尚,相互聯結,互相影響,相互推助,習以為常。大家身在惡中而不知,互相為惡而不曉,都是同犯,都在助紂為虐,甚至都是為虐之紂。你看他們每天都幹些什麼?“求食、求匹偶、求安居,不則相鬥已耳,不則畏死而震懾已耳。”每天就是為了食物、配偶和田宅忙碌,人生的全部目的隻在此三者,除此之外,別無所求。為了這三種東西而互相爭鬥,打贏對方就多得一些生存資源,打不贏對方就臣服於對方,轉而幫助他去和別人爭鬥,哆哆嗦嗦地撿拾人家一點殘羹冷炙來飽腹活命。仁者打不服,仁者有勇啊,真正有仁德的人永遠也不會屈服。那些沒仁德,隻求利的人容易服,為了生存隻能服。在船山看來,庶民對“明倫、察物、居仁、由義”這些人之所以異於禽獸的東西,了無感知,了無興趣,更無追索與尋覓。沒有絲毫精神追求,從來不仰頭看天,隻是俯身向錢,這跟禽獸有什麼差別嗎?這不就是禽獸嗎?既辜負了天地生人的大德,又辜負了自己萬世唯一的一次生命!據此,船山先生憤慨地指出:“庶民者,流俗也,流俗者,禽獸也。”這就是說,庶民是鄉願的產床和溫室,庶民是鄉願的保護傘,庶民是鄉願的根據地。庶民就是流俗,就是鄉願的避難所和根據地,就是禽獸。

有位老先生,前幾年剛剛去世,寫過一本關於王船山的書,其書專以批判船山為宗旨,其中指斥並批判船山犯了三大罪孽。王船山犯了哪三大罪孽呢?第一個是王船山強調華夏夷狄之辨,貶低少數民族的尊嚴;第二個是船山繼承孔子,強調宣傳“女子與小人難養”,蔑視婦女;第三個是船山謾罵老百姓,說老百姓是禽獸,無視人民群眾在創造曆史過程中的決定作用。這三條罪狀,在相當長的曆史時期內,是足以置人以萬劫不複,永世不得翻身的境地的。

其實這些所謂的指責和批判,都是根本不相幹的。清攻滅明朝,使船山先生國破家亡,他能不憎恨清朝嗎?是不是有一天世界大同了,曾經的抗日英雄都應該被指責為藐視其他民族的尊嚴呢?希特勒是不是可以成為世界大同的先驅和功臣呢?船山生活在傳統的時代裏,他不說“女子與小人難養”,他還能說什麼?另外,所謂無視人民群眾的曆史創造主體地位,罵老百姓是禽獸,說“害不在小人而在庶民也”。不錯,曆史是人民群眾向前推進的,但是曆史的價值卻是精英們發掘出來的,沒有精英的發掘、提煉,曆史的運行就會永遠暗昧,曆史就是一條沒有亮光的隧道,行走在這樣的路途中,人類將會是怎樣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