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妨礙成德的最大隱患——成德之“三賊”(3 / 3)

在船山看來,鄉願之危害社會,庶民之危害道德,危害中國傳統文化核心價值最嚴重,所以他才說:“害不在小人而在庶民也。”為什麼呢?“小人之為禽獸,人得而誅之。”有幾個小人,魚目混珠的,害群之馬,大家一看,說“壞蛋,抓住他!”口誅筆伐把他抓住、批倒,排除他對社會的影響。這很容易,大家都讚同。要是庶民就麻煩了,“庶民之為禽獸,不但不可勝誅,且無能知其為惡者”。大家都生活在其中,跟著一樣幹壞事,“不但不知其為惡,且樂得而稱之,相與崇尚而不敢逾越”。說我們這兒風俗好,我們這兒人怎麼樣怎麼樣,齊魯如何,三晉如何,相與崇尚鄉間俚俗,放棄對於人的本質和精神的追求。船山說:“學者但取十姓百家之言行而勘之,其異於禽獸者,百不得一也。”你找來十家、一百家分析察看一下他們的言行跟禽獸有什麼差別,你分析一百家連一個也沒有跟禽獸有差別的。這樣的說法,老百姓受不了啊,這就叫對世俗宣戰。這是討伐鄉願,而欲討伐鄉願,則必須首先摧毀鄉願的藏匿之所——世俗社會。世俗社會是鄉願最牢固的堡壘。這樣一來,整個社會就都成敵手了。這是絕世的大智大勇!這是孔子“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的勇氣和孟子“夫天果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的擔道意識和責任情懷。這不是對生民的憎惡,而正是對生民的憐愛!這是怒其不爭,怒其不爭是因為哀其不幸。沒有對生民的發自內心至深處的摯切關愛,是不會對庶民有如此的怨憤的。怎麼反倒成了蔑視曆史創造者人民群眾了呢?曆史的創造,難道就是要把人類拉回到動物的境地中去嗎?當然,船山的意思不是要殺盡天下百姓,而正是要拯救天下蒼生於禽獸般的生活之中。所以,他的“不但不可勝誅”之類的話語,不能被理解為狠愎和凶殘,而應當被看做為堅定和果敢。此真大智大勇、大仁大義也!

朱子在解釋《大學》的三綱領時,引用北宋大儒程頤的說法,解“親民”為“新民”。這是什麼意思?儒家一向關懷天下蒼生,以拯救天下蒼生為己任,養民、恤民、愛民不絕如縷,這就叫做“親民”。這是符合儒家基本宗旨的,如此,則“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中的“親民”,就直接解釋成愛護百姓不就得了,為什麼又要節外生枝,提出所謂“新民”之說?養民之要義,不在把百姓當成禽獸來豢養,要把他們當人來培養,如此,則教之以“明倫、察物、居仁、由義”,也正是“新民”的本有之義。單提“新民”出來,既是強調教化的應有之功能,又是強調把人當人看待的真正人道主義精神。如果沒有這一層意思,程頤和朱熹就是望文生義,就是主觀臆斷,就是歪曲經典,就是詆毀經典!之所以把船山上麵的話語,看做是他的責任意識和擔道情懷的理由,也正在於這裏。不懂儒家的根本精神,隻為當時所處的政治需要歪曲經典,詆毀先賢,自然有其不得已的處境和不通不博的蒙昧,但你可以不說,不能瞎說!

現在,再把船山上麵話語中的“乃迷其所同而失其所以異”一句,給大家作進一步的解釋。

“所同”就是人與動物相同的東西,動物要生存,人也要生存,這是人與動物相同的。“所異”就是人和動物不同的東西。人知道追求道義,動物不懂追求道義。迷於人和動物的“所同”,人就會陷於“求食、求匹偶、求安居”的單純的生存需求中不能自拔,人就會因此放棄精神和價值的追求,將自己拉回到無知無識的蒙昧境地中去,最後也就基本等同於普通動物了。人,隻有不“迷其所同而失其所以異”,人才可以為人,人才所以為人,才不至於“負天地之至仁,以自負其生”。人生為人,本是一件極其不容易的事情,是天地的大仁大德,才使得你成為人。你不能辜負天地,辜負天地給你的仁德,“此君子所以憂勤惕厲,而不容已也”。憂勤惕厲,這是《周易》乾卦係辭裏的話語,努力、恭謹而又不懈怠的意思。王船山進而指出:“庶民者,流俗也,流俗者,禽獸也。”這就等於說A等於B,B等於C,所以A就等於C。人若真的將“求食、求匹偶、求安居”當成人生的全部,那麼人就真的等同於動物了。船山這樣的話語,不是要把老百姓當成禽獸,而是老百姓已經日益流於禽獸之境地,船山害怕這種情況的加劇,是在憐憫民眾、同情民眾和解救民眾,不是公然與人民為敵,把人民都當禽獸看待。人和動物就差這麼一點點距離,一不小心,就會墮落為禽獸。人在世界上生存,要時刻小心,不是怕受到傷害,而是怕淪為禽獸。所以《中庸》才強調“慎獨”,在沒有別人知道的情況下,也要以嚴正的態度對待自己,不能隨便放縱。所以孔子才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有一次我在衡陽開國際王船山學術研討會,會議休息期間,聽到有個女學生問一位老先生:“王船山罵老百姓是禽獸,你怎麼看待這個問題呀?”老先生說:“王船山說的話,也不一定都是正確的。”我當時感到,要真正理解船山,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當然,問題還有另一麵,船山沒有在這裏著重講,就是“迷其所異而失其所同”的問題。不能隻強調人和動物的不同,而舍棄人和動物相同的東西。動物喜食,人也不能不吃飯,但這飯的吃法卻不同,孔子“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飯要吃出審美的味道來,吃完了飯要幹人事,要去追求理想和價值,要去看護社會的公平正義,要去捍守人的價值和尊嚴,要去關懷天下蒼生的苦難,要去傳承曆史文化。同時,吃飯也要有感受,有體會,借以了解天地生物以養人的恩德,借以為個體的自我修養的提高提供助緣和幫襯。動物求配偶,人也求配偶,不求配偶別說談不上人,連動物也不是,成了石頭了。“關關雎鳩,在河之洲”,鳥有愛欲,人也有愛欲。沒有愛欲,就不會有動物,也不會有人,不會有豐富多彩的世界。但是人要把簡單的愛欲提升到愛情,因欲而愛是動物,因情而愛才是人。當然,情也是從欲中而來,但是一定要把欲上升為情而後愛之,這才是人的愛。當然,問題還遠不止此。人的愛情不能是單單為了滿足一己之欲望,還要為社會考慮。為什麼?因為人類是以社會的方式存在的,動物沒有社會,隻有種群。人要為社會考慮。不隻是不傷害他人,如果由愛情發展為婚姻,還要為未來社會成員的身體素質,尤其是精神素質負起責任。這就需要進行婚姻教育,做父母要首先接受做父母的教育。人類不是動物世界,不是所有的個體都有資格做父母,連動物都不是這樣。另外還有一個比較重要的方麵,就是人的愛欲不僅應當具有情感,而且還應具有美感。有美感的愛欲,才更有魅力,更有人味。“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共話巴山夜雨時。”“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看這樣的愛情多美!

人的愛情要既能滿足各自的需求,又不喪失個人的獨立性,同時還要能夠給雙方都帶來新的成長和發展的機會,如果僅僅以能夠滿足當下的欲望為目的,那人可真就是不如動物了。人生不能苟合,要有選擇,選擇的標準在於是否有利於各自的成長,是否有利於各自的進步,是否有利於互相勉勵與提高。

居住也一樣,要住出文化品位來,不能僅僅為了舒適。居住最大的文明,還是按照孔子的教導,要“裏仁為美”。盡量和有德行、有學養和正直的人在一起,當然能不能找到是另一回事。

綜而論之,道聽途說,是以假充真,將假的當成真的,危害很大;巧言令色是以假亂真,用假的混淆真的,危害更大;鄉願則是以假奪真,完全沉浸在假的之中,全社會都被蒙騙了,不再知道真的,危害最大。孔子以為,這三者對成德的危害最深最大,所以,把這三者整理出來,就叫做“成德的三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