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我要跑回家裏克。”靜芝在心裏回答奶奶。
喬家大灣距娘家桃集,有十多裏路,七十天前,靜芝是頂著蓋頭坐著花轎來的,簇新的嫁奩用貼著大紅喜字的籠箱抬著,震耳欲聾的鑼鼓聲中,一對喇叭嗚地喇地開道,接親隊伍浩浩蕩蕩在原野逶迤而過。晃悠悠的轎子裏,她偷偷掀開轎簾,想著在新家等著自己的新郎,胸口如揣著隻小兔。黛色的村落一隻隻架在樹梢上的鴉雀窩,成為新娘眼中最難忘的風景。
現在是一隻鴉雀也看不到了,宿鳥歸林,隱在黑夜裏的雀兒們也一定是雙雙對對地依偎在窩裏的吧。
“嘭”的一聲,眼前金星一閃,靜芝撞在樹上,“呼”地驚起一隻逃飛的小鳥,接著,狗叫起來。
靜芝的心陡地一緊,渾身打了個寒戰,她用手按了按額頭,那裏漸漸隆起一個包塊。
狗吠聲中有戶人家打開了門,屋子裏昏黃的燈光瞬間劃破了夜的黑暗。
“乙大各各\/倉七台七\/倉七台七台\/倉令倉 乙令倉\/令倉乙倉倉大\/”,屋子裏傳出一個男人嘴巴敲著鼓點的渾厚嗓音,好聽!這是二伯父林國棟最喜歡唱的花鼓戲《雷神洞》的前過門,二伯父說這是花鼓戲四大主腔中唯一用曲牌形式表現的唱腔,稱為四平,由起、承、轉、合四句組成。“趙玄郎坐觀中心中煩惱,想起了二爹娘心似火燒……”果然那男人扮起了趙匡胤。燈影裏,靜芝看見雪花鋪天蓋地飛舞,雪花落在她的麵頰上,一片比一片冰涼。“酒醉後殺禦樂一十七口,連累了二爹娘長坐天牢……”靜芝豎起耳朵聽得出神,隻見一個女人走出門來,她趕緊縮著身子躲在草窖旁。“得得,得得……”女人裹著棉襖歪著腦袋叫喚。得得是女人的兒子嗎?靜芝想。狗還在叫。“得得,你要死呀,鬼叫鬼叫嘀,跟我快哢回來!”狗搖著尾巴在女人腿邊打了個轉,隨著女人進了屋。
唉,原來得得是條狗,這樣的夜晚,狗也有安身的地方,自己現在還不如一條狗哩。還有心思在這裏聽花鼓?靜芝自嘲地扯了扯嘴。
借著燈光,靜芝得以在黑夜中辨別方向。卻原來是跑到了魯駕河,她愣住了,這是偏離娘家方向了,隻顧著朝前奔,竟忘了在小葉廊橋路口走岔道。那一條路才是到桃集的路。
“二爹娘在監中將書修到,他命玄郎……”女人關了門,也將《雷神洞》關在了屋子裏。
靜芝茫然四顧。夜色中不少人家亮著燈,到臘底了,人們該是在置辦年貨了罷。嗓子眼裏幹幹的,她仰頭用口接住雪花,潤潤嘴唇,將臂彎裏的包袱換了個手,又從草垛上抓一把雪,按在已經腫起包塊的額頭上,就著雪的微弱反光,折回岔口。
小葉廊橋架在小葉河上,廊橋全長10來米,石為墩,木為梁,青瓦重簷,橋上有長條椅,可供過往行人歇腳,夏日裏總有調皮的男孩子從橋上跳入河中,一個猛子紮出去。橋頭有一棵大柳樹,不知是何年哪月由誰人所栽,粗壯的軀幹已經老邁,它的樹葉婆娑,有的枝葉已經伸到橋中央了。廊橋右側是墳場,三十五天前,靜芝到過這裏,族人把她的夫君喬無忌葬在了這片墳崗。與夫君前後下葬的還有鄰村一個男人,披頭散發的小寡婦一身素縞,伏在棺材上哭得死去活來,棺木尚未落坑,早有幾個外村男人將那小婦人搶了去,小婦人被反背在一個麻臉男人背上,雙腳亂蹬,哭得聲嘶啞閉。
喬家大灣是大村,村裏出過狀元、探花,中過進士,現如今還有個赫赫有名的戴團長,沒人敢來搶婚。靜芝在婆家為夫君做滿了五七,傍晚蹲在茅坑裏聽來的那番話讓她驚慌失措。由此她決定了出逃。
墳崗的花圈一定還在吧。那些招魂的幡,在無忌出殯時曾高高舉在棺材前,漫天撒落的紙錢也像雪花一樣飛舞。此刻沒有了撕心裂肺,沁入骨髓的寒冷與恐怖,使靜芝忘了悲傷。突然,一隻夜鳥“噗”地騰起,“嘎嘎”的叫聲嚇得她一個趔趄,滑腳從河坡滾下來。若是掉入河裏可隻有死路一條。靜芝急得伸手亂抓,在即將滾入河溝的一刻,她抓到一叢荊棘,而袖口和胳膊上的包裹同時被掛在一棵小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