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靜芝坐在梳妝台前,第一次仔細端詳自己的臉,這張臉仍然飽滿而有彈性,一對柳葉眉配兩隻丹鳳眼楚楚動人,腮邊一顆紅痣,奶奶曾說那是旺夫的福痣,哪裏是福痣了,這短短一生,多是淚水浸泡的記憶。
難道自己的人生在奶奶給她裹腳時自己決計反抗就預示了今天的結局,無忌、嘉庚,這生命中的兩個男人,你們為什麼來去如此匆忙,為什麼上天要讓我林靜芝遭遇如此大的折磨?
她靜靜地回憶了與喬無忌在一起的每一寸時光,想起他說過的話,他的眼神,他的笑容,他的藥碗,他噴在被子上鮮紅的血,他下葬墳崗時那飄動的幡,那墳園裏新壘的墳包。想完了喬無忌,又想起自己逃婚的那個大雪飄飛的夜晚,想她逃回娘家時曾經滿含的希望,想父親的絕情,母親的悲忿,想那原野上的火把,想那晚喬魯氏下的雞蛋麵,想自己看到麵條時嘔吐的情形及春蘭對她的規勸;想與喬嘉庚成親的那個晚上,她麵對這個男人拿出剪刀時對他的威脅,想他的忍耐、他的溫柔,他的……
時光在一寸寸往前走著,天漸漸地暗下來,窗外是大雨將臨的樣子,不能再想了,再想就來不及了。罷了!林靜芝低垂著的頭漸漸揚了起來。
“兒好比井中花娘掐不夠,娘好比瓦上霜天亮難留。”林靜芝悲嚎一聲,把頭發打開,在腦後梳成兩條發辮,又從木箱裏找出一件幹淨的衣裳換上。婆婆喬章氏到菜園裏去了還未回來,林靜芝依次看看屋子的陳設後,輕輕地掩了門,往小葉河走去。她不想在七道彎離開人世,這裏離村子太近,免得以後嚇著娃娃們。
天空沉悶得像是要滴下水來,原野裏看得到低飛的鳥兒慌亂的剪影,收割後的田野像一個生下孩子的婦人那樣安嫻,從村北小路往小葉廊橋而行是一片人高的蓖麻地,林靜芝尋到埋著紫玉的那塊地,沉重的腳步停了下來,這塊小小的墳包已經長滿了青草。這個風雨欲來的晌午,四野裏靜悄悄的,莊稼、樹木、野草、墳墓似乎在做一場不動聲色的準備,將要迎接一場盛大的儀典那樣充滿不安與期待。
這真是一個美妙的時刻,林靜芝的肚子裏突然輕輕地動了一下,“老天爺呀!你為什麼要這樣懲罰我呀!”她嘶聲竭底地叫一聲,跌坐在地上。林靜芝撫著微微凸起的腹部,閉了閉雙眼,張開口號啕大哭起來,繼而她悲戚地唱道:“未開言哪啊,不由人勒,我的珠淚滾滾哪……”隨著這撕心裂肺的悲腔,一陣狂風刮過,豆大的雨點打下來。
路邊的月季花搖曳掙紮,亂紅如雨。
蓖麻林那一邊的墓地裏,戴季平正拿著一把鐮刀在父親的墳上清理野草,耳聽得一片慟哭聲,他停下手裏的活,走兩步又退回去,他想這傷心的人一定是心中藏了大悲苦,讓她去泄泄心中的苦水罷。當豆大的雨點打下來時,哭聲歌聲嘎然停止。戴季平收好鐮刀,朝著哭聲的地方,從蓖麻林中走出來。他一爬上堤就嚇得丟掉了手中的鐮刀,一個女人已經走下河去,她木然地走著,河水漫過腳踝、漫過膝蓋。戴季平瘋了一般衝下去,一把從背後將她抱了回來,他跌坐在河坡邊時才看清這個悲傷的女人原來是林靜芝!他愕然叫道:“啊?你!……”沒等他說完,淚水雨水掛了一臉的林靜芝一把掙開他,向下一溜,就滑到了河裏,一道閃電扯開天空,驚雷在頭上炸響,戴季平抹一把臉上的雨水,向水中撲去,他抓住林靜芝的胳臂,卻被她撲打著甩開,眼看著她滑向了河心,有著好水性的戴季平繞過去抓住了她的衣裳,她已經連嗆了幾口水,失去了反抗的力量。雨愈下愈大,戴季平奮力將她拖到岸邊,林靜芝雙手捶打戴季平的胸部,悲傷地叫道:“我沒法活了哇!”戴季平一把將她摟在懷裏,緊緊地抱住,生怕她又滑到河裏去了。他用身體護著她的頭,抵擋傾盆而下的雨水,他的雙眼直視著林靜芝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隻要有我在,你休想再尋死!”他撫開她臉上的頭發,脫下衣衫罩著自己和靜芝的頭道:“沒什麼想不開的!這麼多年都熬過來了,是朗要走這條路?”林靜芝低下來,腦袋搖得像貨郎鼓:“我沒法活了,那個天殺的,將我逼上了絕路了,我哪有臉見人哪!”戴季平看到靜芝的濕衣下微微凸起的肚子,終於聽明白了,他如泥塑一般呆住,噴火的雙目越過河水茫然地看向對岸,一下一下握緊了雙拳,斬釘截鐵地問:“哪個?!告訴我,我殺了他!”林靜芝無力地閉上了雙眼。“是不是六指?!”林靜芝看著戴季平,半晌搖了搖頭。“九斤?!”她悲憤地說:“你別問了,我還是一死了之,一了百了!”再次掙紮的林靜芝根本無法掙脫戴季平的懷抱,戴季平緊緊地抱著她,大聲說道:“你給我聽好,你不想說,我不會勉強你!我想告訴你,我,要娶你!”林靜芝一動不動了,她慢慢抬起頭來,絕望地叫道:“不!”“你嫌棄我是勞改分子?”林靜芝慌忙搖頭:“這對你不公平!”“這世界本沒有什麼公平可言。”“這會委屈你!”“為了你,我願意!”透過巨大的雨點凝視著戴季平那張堅毅的臉和那雙如火如炬的雙目,林靜芝的淚水又漫湧而來,它交織著甜蜜與感激,戴季平翕動雙唇,把林靜芝的頭捧起來,深情地吻住了她那冰涼的雙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