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天理(2 / 3)

“打倒反革命分子,打倒地富反壞右!”批鬥會場口號此起彼伏,戴季平的頭幾乎垂到胸前。

林靜芝漠然看著批鬥場麵。人群中,銀平和青苗淚流滿麵。

批鬥會結束後,戴季平依舊去守窯,他對靜芝說:“老子被二狗和九斤耍了,兩王八蛋不得好死。”從此戴季平沉默寡言幾近失語。

他看著那些黃土有了種異樣的感情,把黃土活泥製成磚形泥塊,泥塊涼幹,再壘入窯內,這是燒窯的關鍵,得讓泥塊通風。過去師傅咋說他咋辦,現在他用心琢磨技巧,壘好泥塊便在窯底架起千斤木柴點火,隻燒得那窯內形成上千度高溫。

燒製紅磚和青磚各有方法,如果溫度及溫度在窯裏的均勻度掌握不好,磚的顏色、硬度就不好。他學會了氧化和還原兩種燒法,清荷垸子做房子的人家一般都用的是青磚,這孔窯大多采用的是還原法,即封閉式燒法,泥塊碼進去後,一直燒,不開窯,按時間燒完出窯的便是青磚。燒到中途,打開窯孔充氧後再燒,就成了紅磚。戴季平漸漸悟出道道,沒一窯燒廢,每出一窯磚,他便在窯上大吼一段《雷神洞》。“趙玄郎坐觀中心中煩惱,想起了二爹娘心似火燒……”他把“男四平”唱得出神入化,隻有這個時候,鬱悶得快要爆炸的心才會舒暢一些。

林敏芝生下三個女兒後,生下了兒子書瀚。書瀚周歲時,祥玉在敏芝家生下了女兒,正是雨過天晴的端午,嬰孩尖亮的哭聲在艾葉香裏把小鎮背街吵得熱鬧起來。壽鬆視若珍寶,取名芷蘭。

林靜芝帶著鳳蓮和靖軍往蘆葦鎮給書瀚做周歲,給祥玉送竹米。初夏的清晨空氣格外清爽,薄霧籠罩的村莊漸漸明晰,她牽著兩個孩子來到龍潭碼頭,看了看船票價格,終是決定步行,此時一聲尖銳的汽笛從河麵傳來,孩子們嚇了一跳,緊緊地抱著她的腿,靜芝說:“別怕,是輪船來了。”寫著“隨州”二字的輪船漸漸靠岸,靜芝卻帶著兩個孩子過渡船上了土路。

終於到了蘆葦,從敏芝家掩著的門看進去,院子裏的西府海棠和紅梅樹已是綠肥紅瘦。

“大姨來啦!”敏芝的大女兒景春喊道,聞聲跑出來的兩個妹妹景榮和景君齊聲叫:“大姨好!”她們腦後梳著發辮,身著洋布連衣裙,個個幹淨漂亮,親爺抱著書瀚打招呼,敏芝正包粽子,聽到叫聲忙迎出來,倒三碗紅糖水給靜芝娘仨喝了。景春三姐妹燕子一般飛去了腰院,鳳蓮帶著靖軍也跟了去。敏芝與靜芝來到祥玉的房間,祥玉正哄著尖聲哭叫的嬰兒。“餓了吧?”靜芝問。“姐姐,她剛吃過哩。”祥玉回答靜芝。“奶足嗎?”“多的是,吃幾口便丟開了。”靜芝接過來,小聲地哄兩聲,孩子還是哭,“姊妹本姓陶,上山打豬草,昨天去遲了,今天要趕早……”林靜芝哼唱著花鼓小調,孩子竟也住了聲。祥玉驚奇:“花鼓戲能止哭嗎?”敏芝這時走來笑著道:“這娃兒跟大姑媽一個德行,聽到花鼓就不哭啦,又是一個花鼓迷!”小家夥漸漸睡著了。祥玉道:“姐姐給我送來了一個妙招。”靜芝道:“必是你懷她時唱了花鼓戲她聽慣了的。”祥玉便笑。

兩人走出房門,算起來姐妹倆已有好幾年沒有見麵了,自敏芝不同意靜芝嫁人,她就沒有再來過蘆葦鎮。

姊妹倆一起坐下來包粽子,靜芝拿起粽葉,打出一個窩,裝上了糯米,她包出一個尖尖長長的粽子,敏芝道:“姐,你包的粽子好漂亮。”又道:“姐夫待你怎樣?過得好嗎?”靜芝看敏芝一眼:“好,莊戶人家,一起過日子罷了。”

包好粽子,敏芝去做飯,她告訴姐姐:“梅芝她上了初中了,在小板住讀。”

妹夫楊子祥正好從劉集回來,見著靜芝打過招呼,又問:“姐姐,咋沒和姐夫一塊兒來?”

靜芝說:“他姨父,忙著哩,他在窯上,離不開咧。”

第二天過客後,林靜芝執意回家,敏芝夫婦留不住,壽鬆給姐姐買了一張船票,小孩子免票,將靜芝娘仨送上輪船。這是他們第一次坐輪船,鳳蓮和靖軍姐弟倆開心得連蹦帶跳,船離開碼頭,壽鬆看著姐姐揮著雙手,他覺得姐姐的眼睛裏閃著淚花。

林靜芝回到喬家大灣好長一段時間,還在回味輪船帶來的新鮮感,鐵船不沉,在河裏劈出一條線,翻起的浪花向後呈八字散去,嗚嗚吼叫著就開出好遠,稀奇啊,不用竹竿撐船,也不用雙槳劃水,它就往前跑了。還有,隻能容下一個人的茅廁,看得見底下浪花飛濺,抹下褲子就有一股子冷氣直衝屁股。她想,人要是掉下去咋辦?

她沒想到,幾年以後,蘆葦鎮一名女子就是在這個洞口自殺的。她懷上了一名有婦之夫的孩子被拋棄,女子在一個大雪天脫得一絲不掛,從洞口溜了下去。

林靜芝更沒有想到,那女子祼身從洞口溜下去剛好半年時,正是她接到批鬥通知的時候。

清荷垸的批鬥會就設在老槐樹旁的土台上,除了原來那幾人,林靜芝也被拉了上去,她曾是喬嘉庚的女人,喬嘉庚去了台灣,她便是台屬,後來她又嫁了個反革命,偽方,勞改犯,現在還是盜竊犯,林靜芝便被推上了審判台,林靜芝望著眼前黑壓壓的人群,第一次想大笑一場,她看見喬二狗威風凜凜坐在主席台上,她鄙夷地注視那張猥瑣的臉,恨不得一口唾沫吐到他臉上去,她的頭被扭了過來,那隻手按下了她的頭,也按下了站在旁邊的鄧力柱一直昂著的頭。

批鬥完後,戴季平回窯場,林靜芝回家。她回家便看到鄰居戴漢青在自己家窗下壘起了一間豬屋,牆已砌好,隻差蓋頂了。

林靜芝走過去驚訝地問道:“他兄弟,你這是要幹嗎呢?”“搭個小屋。”“你搭小屋你挨著你家搭呀,你怎麼搭到我家窗下了?”“誰規定這是你的地?”漢青頭也不抬反問。漢青家的房子在林靜芝家的右側,他家後牆正齊著林靜芝家的前牆,廂房側窗打開,正對著那個剛剛壘起的豬屋。“你這樣搭,我夏天怎麼過呢?”漢青繼續砌著:“該咋過就咋過。”靜芝氣憤地走到豬圈跟前:“我問你,你這小屋是準備住人呢還是住豬呢?”“你他媽才是豬!”漢青一聲吼過來。“你怎麼罵人?”“罵的就是你個瘋婆子!個台屬!個反革命家屬!個盜竊犯家屬!”林靜芝呆呆愣愣地看著漢青,她側眼看到漢青家的在窗後偷笑的臉,還有左鄰右舍張著的耳朵,林靜芝默默地回了屋。隔天,窗戶外傳來豬叫聲,隨著豬屎的臭氣,豬屎蚊子飛進了屋子。